“你的烧还没退吗?”

快入冬的这个早上格外寒冷,迦尔纳代替管家端来盛着早餐的托盘放在阿周那的腿上,而对方则坐在床上,身上还裹着被子,斜靠在同样是对方帮忙放在背后的靠垫上。

“只是昨晚好了一点,现在感觉又有点热了。”阿周那看着他笑了一下,他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你要试试吗?”

但是迦尔纳并没有朝他伸手,而是探身过来,omega撩起自己的额发,又撩起对方的卷发,贴上了alpha的额头。他沉默了片刻,鼻腔间吐出的湿热气息让阿周那难得感到一阵心悸,没有注意到对方变化的迦尔纳抬起身来,他低头看着托盘上放着的食物,最后还是转身去旁边的推车上倒茶。

“我去问问医生吧。”

“我不想叫医生过来。”阿周那仍然脸上挂着笑,在迦尔纳转身过来时和他双目相对,但omega也没有因他这样的回复而生气,只是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把盛着热茶的杯子递给对方。

“我知道你不信任他们,在此之前我只是去问问情况,放心吧,我也不会透露是你生病的。”

“话虽如此,这次我还是去参加宴会吧。”

“不行。”迦尔纳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你已经发烧两天了,到今天都没好,甚至开始反复,还是说你认为再跟着其他人去打猎然后淋一次雨会更好?”

“我想倒不至于再淋一次,最近的天气有这么差吗?”

“如果你真的不放心的话,我和他一起去。”迦尔纳口中当然指的是年轻的alpha,未来爵位的继承人,只是在他提出这点之前,他们本来商量彻底不出席这次的宴会。归根结底,一切的起因是阿周那连日的忙碌,直到他在出席某个晚宴回来的路上淋了雨,平时积累的疲劳也似乎跟着这个机会一口气爆发了出来,当天晚上他就发起了低烧。而紧接而来的这个宴会也是为了协商最近的某个重要事项,同时他们还需要和派系里的其他贵族以及宫廷里的官员维持良好的关系,因此不出席多少还是会损失一些重要的机会,甚至是引来不必要的闲话。

“也好。”阿周那倒是很快就点头同意,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已经变温的液体,暗自可惜现在他尝不出任何味道,“他也该到了学习处理这些事的年纪,你跟着的话也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那我们明天一早就动身出发,也不必叫信差去送信了。”

“只是没想到我生病反而给他创造了和你独处好几天的机会,真是遗憾。”他仿佛自嘲一般弯着嘴角说道,而那却让迦尔纳忍不住皱起眉头。

“如果你这样担心的话,那就不去了。”

“不,正事是正事,还是去处理掉的好。现在的局势总归还是不太太平,我想知道那群贵族到底在想什么,所以——”他抬起头看着迦尔纳,“去探探他们的口风吧。”

Omega叹了口气,他转身从床边离开,走到更衣的屏风处拿起夹克穿好,在要套上外套时他转过头来:“那就不要再说那样的话。”

 

下午时迦尔纳进寝室准备要收拾行李,他推门进来却看见本该在床上静养的病人本人正坐在桌边翻看之前尚未处理的公文。

“你这又是做什么?”他上前抽走了阿周那手里看了一半的纸张,将它们整齐地放在一边,然后看了眼壁炉中快要熄灭的火焰,语气有些急躁,“你还想再着凉一次吗?”

毕竟同样的事已经重复了几回,可以说阿周那低烧不退和他仍然会起床去处理工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特别是迦尔纳并不能无时无刻地留在房间里,而是必须出去代他和来访的客人会面,尽管年轻的alpha也有能够代理阿周那处理事务的资格,但显然他还经验不足,多数时间仍然需要迦尔纳在旁指导,这也导致了现在omega的分身乏术。更甚于,年轻人总是抓住任何可能的机会向他示好,如同那天他们在茶房里的短暂会面。

“我会努力做的更好,所以我希望你能再多看我一些。”对方率直的眼睛注视着他,年轻的alpha走近,郑重却热切地捧起他的手。

到回到房间时,阿周那还要向他露出那种明显是吃醋却还要掩饰的神情,像是希望他生气、希望他也能够多在意自己一般,执拗地不顾身体情况去处理那些本来他能够代劳的公文。

“你要真的这么在意又何必当初引他踏进这个关系里”,迦尔纳无数次想要开口质问,却又每次把话咽了回去,如果阿周那愿意回答他,那么早在十几年前他就会开口,而不是拖到现在让重复的事情再次上演,甚至于他还要失去一半的优势——当然,只是他自己认为的“优势”,对于omega而言这件事根本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这些文件不是今天就要回复的吗?”阿周那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平静地看着迦尔纳,只是到现在他因为发烧而流失了不少体力,说话时就连声音也变得有些轻飘飘的。

“就算要回复也不是你来回复。”迦尔纳说着一把把他从椅子上拉了起来,拽着alpha的手逼迫他躺回床上去,他又在旁边的洗漱台上接了点水,将小块的毛巾打湿,掀起头发盖在对方还在发热的额头上。随后迦尔纳才拉过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了下来,他微皱着眉头看着表情温和的阿周那。

“所以你要这么看着我睡觉吗?”

“如果不是你逼我,我也不至于这么做。”

“虽然被你注视的感觉很不错,但是这样我也睡不着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要收拾行李吗?”

明白他要找什么借口的迦尔纳只是站起身离开:“那也不行,我收拾东西的时候你只能在这里躺着。”

“书也不能看?”

“什么都别想做。”

“但是睡不着的话还算得上是静养吗?”

“阿周那……”迦尔纳低喃了一声,他转过头来,“不要告诉我我们出去的时候你还要故技重施。”

阿周那却失笑:“再怎么说,等到那时候我的病也该好了。”

“但愿如此。”

 

第二天一大早迦尔纳带着年少者离开,两人乘坐马车花了一天一夜才抵达举办宴会的宅邸,毫无疑问,时间过久的旅途也是迦尔纳拒绝让阿周那跟来的原因。他们中午在宅邸门前走下马车,和来迎接的宴会主人说了些客套话,随后走进温暖热闹的大厅。

“你看上去心事重重。”迦尔纳的友人也出席了这次宴会,她在众人面前以贵族身份结束了和对方的寒暄后,最后私下里端着酒杯在阳台上向迦尔纳搭话,“是和公爵有关吗?那个男人这次又想出什么鬼点子折腾你?”

“他没有折腾我。”迦尔纳看了眼手中刚被对方塞来的杯子,却并没有什么想要喝酒的打算,毕竟之后他还要和其他贵族见面,想要探口风的话还是保持清醒的状态比较好。

“是吗?可我并不觉得你和那个小年轻一块来就是为了什么继承人教育。”他的友人以贵族阶级少有的爽快笑声调侃道,但又为了顾全两人私下的谈话,所以声音很低,“而且,很明显,那个孩子对你的感情并不简单。之前我找你分享应付我家那位的烦恼,现在你要想说什么也可以,算是扯平了。”

迦尔纳抬头看着阳台外花园的风景,一阵冷风吹过,那些灌木上的叶片微微地颤动:“……我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

“那样也罢,”她耸耸肩膀,“那个时候你离开那个伯爵家的事你也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原因,只是宫里毫无异议一边倒地接受现在的事实比较恐怖而已,但这又如何呢?只是如果你真有什么问题的话随时来找我就是了,这种对话不会有记录也不会被什么人听到,我也不会拿你的对话当成什么把柄。”

“我并没有那个意思。”迦尔纳沉思半秒,“对了,你认识什么医生吗?”

“医生好说,我那位今年又怀孕了,所以我带了一位医生随行,你要问什么问题吗?对方是在我家工作了很多年的医生,所以你不用担心保密性。我也不会打探你想问什么的。”对方饮尽了杯中的酒液,她笑了一声,向着迦尔纳扬了扬手中的酒杯,“那就今天午夜见?我想这些人通宵狂欢之余,也没有什么人会有力气去关注犄角旮旯里发生了什么事吧?”

只是午夜的会面结果对于迦尔纳来说并不怎么让人满意,他向屏风后的医生陈述了阿周那的症状,而对方能够给出的建议甚至让迦尔纳都觉得并不靠谱。当然不可否认的是这种疗法确实治愈了一些人,只是以迦尔纳的经历来看,他并不赞成这样去做,更何况那也会让阿周那起不必要的疑心。当然那并非是针对他的疑心,只是迦尔纳担心这种心思最终会变相地加重对方的疾病。

之后他向友人道谢,而对方并没有问他对咨询结果是否满意,只是露出微笑。

“总之希望一切没事吧。”她说完,摆摆手转身走向了满是欢声笑语的大厅。

在离别后迦尔纳回到宴会主人招待他而准备的房间里,宽阔奢华的室内坐着似乎已经等候多时的年少者,对方一见他推门进来就放下书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在迦尔纳关上门的片刻便已经来到他的身旁。

“你还好吗?”他语气关切地问道。

“我没事。”迦尔纳掩盖了自己的叹息,绕开他走向一旁的衣架,脱下那有些沉重的礼服外套。而年少者则紧跟过来帮他拿着衣服,最后挂在衣架上。

“你的脸色看上去并不好,是因为阿周那的病吗?还是说今天其他贵族的话让你有些在意?”年轻的alpha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音量向他发出一个又一个疑问,他跟随迦尔纳在沙发边落座,又为对方倒了一杯茶送进手里,听见年长者的道谢后似是想要弯起嘴角,却最终低下头去,注视着遥远壁炉中跳动着的火焰,“我想要分担你的烦恼,我想要知道你所想着的事情,我想要靠得离你更近……迦尔纳。”

他伸出双手握住了对方放在膝上的手,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那有些冰凉的指尖,为此而感到脸颊发热。

“我希望你对我说得再多一些,无论你是否要拒绝我的请求,都请用更多的言语告诉我,我想要知道。”

迦尔纳从他的掌心抽出了自己的手,他把茶杯放在桌上,只是背过身去站起来,然而年少者却也跟了过去,从背后抱住他的身体。

“我没有想要趁虚而入的意思,”他轻声说着,将额头靠在omega的脖颈上,轻轻嗅着那里散发的气息,揣摩着对方的想法,“我只是不明白,我希望你不用这样压抑自己,无论是喜欢我也好,还是厌倦我也罢,我想要听到你说出来。”

“我没事,”迦尔纳平静地说道,他解开alpha环在自己身上的手臂,“还有不要在这里做这种事,这里的阳台是互通的。”他转过身来,看着对方深色的瞳孔,最终只是抬起手帮他拨弄了一下乱掉的发丝,将它们捋到耳后。

“你的那些朋友呢?我想他们应该会想找你玩一会吧。”

“我不需要去找他们,但是我想要知道你没事。”

“我没事,不用担心。”

“真的吗?”年少者再次握住他的手,他垂下眼睑,淡色的睫毛遮住了明亮的眼眸,将那些修长的手指贴在唇边,“我已经不是一无所知的孩童了,我看的出来你在担心些什么,我不希望你总是这样压抑着,说着‘我没事’的话语,而你也清楚那不过是谎言。如果你真的什么事都没有,你又为何会露出那样的神态呢?我愿意为你分担你的痛苦,我愿意为你分担让你感到难以忍受的一切。”

“你……”迦尔纳在他那番真心实意的诉说后不得不皱起眉头,将自己的手抽离,“你不需要做这些多余的事,你还有更重要的事值得去关注。”

“我会努力的,和今天一样,明天我也会尽一切努力去完美地处理好作为继承人该做的一切事,未来也会一直如此。因为我不想让你担忧,也不想让你失望,所以,迦尔纳,我会不断努力做得更好,与此同时我希望你能再多关注我一点,再多看我一点。我愿意更多地爱你,但我也同样想要更多地为你所爱。”

年少者诉说时那热切的眼神让迦尔纳感到莫名的刺痛,他只能移开视线,试图将自己从这个泥沼中剥离:“我对你的感情并不会因为你是否犯错而动摇,现在你还只是在不断学习,就算犯错也是人之常情,不必为此给自己太多压力。”

说完,他彻底转过身去。

“我累了,其他的事情明天再说吧。”

迦尔纳再没有理睬身后的年少者,只是拿起燃着的烛台头也不回地走向卧室,随后将对方拒之门外。

他不知道起居室内现在究竟是怎样的情形,也并不想知道年轻的alpha是否因此露出痛苦的神情,就像十几年前阿周那在那座海边小镇的宅邸里向他展露的一样,又或许没有体味过这种滋味的年少者只会发出悲伤的叹息。迦尔纳靠在墙边,低头抚摸着左手无名指上那枚蓝宝石的戒指,数年过去,它依旧十分合手,刚好地套在他的手指上,不大不小,不宽不窄。他想起和阿周那一起穿过城堡外的平原,走在古老的树木之间,午后的阳光从叶片中穿过,落在对方的身上,成为摇曳着的金色光斑。但最终他的脑海中还是浮现出对方躺在床上的景象,过去阿周那偶尔也生过病,但又能很快恢复过来,只是这一次,他卧床的时间开始变长,像是缓慢拉伸的细线,朝向不明的未来无限延伸。如果不仅仅是这一次,下一次,还有下下一次,最终以天为单位变成以月为单位,又转变为以年为单位,无论用什么疗法,请什么医生,吃下怎样的药……而他唯独能做的似乎只有祈祷,以及尽自己的全力照顾他,尽管那种照顾最终只是杯水车薪。而这次阿周那的态度又很奇怪,迦尔纳很难分辨那究竟是什么,只是……

他少有地将双手并拢贴在额头上,向着内心那早不存在的神明祈祷。

 

后几天的宴会依旧十分热闹,贵族们对着主人准备的美食大快朵颐,分享一些无关紧要的流言蜚语,又结伴在附近的沼泽地狩猎,到夜深人静时仍在赌桌前大肆挥霍。期间迦尔纳带着年少者和才姗姗来迟的几个官员打了招呼,年轻的alpha对于场面的掌控和在不同话题上的游刃有余让才有机会在这种场合接触到他的人们大为赞叹,并且不少人私下来询问他的结婚事宜。

只是这回迦尔纳选择将这类话题含混着一笔带过,他不想再在这次旅途中节外生枝——甚至是发生和上次同样的事。但似乎年少者也因此会错了意,在短暂的闲暇时刻他总是会想尽办法和迦尔纳独处,握着对方的手倾诉着自己的想法。迦尔纳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回答他,即便是表达了拒绝,那炽热的心也总是坚定地认为年长者有回头的可能性。

——大概是因为他同样不清楚自己对于阿周那究竟保持着怎样的感情,到现在都没有给出过明确的答案。

宴会来到了终点,到访的客人再度散去,迦尔纳并没有等到最后一刻,而是在确定掌握了目前局势的足够信息并且安排好必要事宜后,就带着年少者坐上了回程的马车。

“现在就回去没事吗?”年轻的alpha坐在马车的车厢里,他向着迦尔纳的方向微微探出身体,似乎是对于年长者的匆忙而感到疑惑。

“我没有更多能做的事了。”迦尔纳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把翻过来的布料折回去,随后他又抬起头来,“还是说你还有什么没来得及去处理?”

年少者只是露出淡淡的微笑:“并没有这样的事,我向你承诺过,我会完美地处理一切,不会让你担心的。”

迦尔纳却只是转过头去,透过薄纱看着窗外不断流动的风景,年轻的alpha只是挪了挪位置,他靠近,握住omega被手套包裹着的左手,注视着对方无名指上的戒指。

“还是因为阿周那生病了吗?”

迦尔纳被他突然的发言引得转过头来:“你说什么?”

“我觉得这次出来你总是心神不定,似乎在烦恼着什么,并不像是平时的你。无论我尝试做什么,无论我向你说出怎样的话语,你的心总是被他所牵引,但是,我并不理解,为什么你不爱着他,却又如此牵挂他?”年少者抬起身体,他用直率的目光注视着年长者,就像是令人眩目的日光,稳定、又像是永恒,只是那同样带着热度,烧灼着迦尔纳的心,迫使他移开视线。

“我没有。”他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否定着,在脑海中寻找着能够说服对方,或者说,能够说服自己的答案,“他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

“我就不能成为对你而言那特殊的存在吗?”

“你已经是了。”

“可我不想要仅仅如此的关系。”

“那你还想要什么?”

迦尔纳和对方双目相对。

“我想要被你所爱,不是亲人之间的爱,而是情人之间的爱。”年少者的态度十分恳切,却又带着小心翼翼的卑微,他并不想在年长者不愿意的时候就让自己的求爱成为不必要的包袱。

“……我不明白。”迦尔纳吸了一口气偏过头去,“我不明白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像你对阿周那那样呢?”

“那不可能。”这时他却和之前的回避完全不同,回答得果断又干脆。

“我还是不理解,为什么你能够呆在他的身边?而你明明知道他有时候会故意伤害你,会不顾你的想法做自己想做的事,为什么你就愿意忍受这一切?还是说,那对你而言其实是别无选择?”

“是我自己选择留在他身边的。”迦尔纳注视着年少者困惑的脸庞,他只是垂下眼睑,用另一只手拿开对方握着自己的手,掏出之前阅读了一半的书籍在座位上重新坐好,翻开了那略微泛黄的陈旧纸张。

“那么,请告诉我你这样做的原因。”

迦尔纳的手指落在书籍的页脚,他终于不想再继续这样的话题循环,从而开始斟酌着该如何能让年少者彻底放弃追问这些问题。毫无疑问,就算他真的诚实回答了,对方也未必能理解,说实话,就连他自己都不是很能理解。如果只是要人陪伴的话,那的确是谁都可以,但他却打从心底认为那个人必须是阿周那,其他人都不在考虑的范畴,甚至是眼前长相和气味和对方酷似的年少者也不能让他产生同样的念头。

“我所说的就是全部的原因。”

“因为你想要留在他的身边?”

“没错。”迦尔纳为自己找了个对方无法辩驳的理由而满意,这下终于没有人再干扰他看书的时光,只是那些文字却也没有因为车厢内的寂静就走过他的思绪。混乱中,他想起那晚屏风后医生所说的话,那些疗法并不可靠,在几十年前他早就意识到了那样的事实,但是除此之外他又能做什么?如果等到他回去,看见的还是对方躺在床上的模样……

 

路上那些不详的预感最终还是变成了眼前的现实,迦尔纳站在原地,跟在他身后的管家进屋后在衣柜边放下了行李箱。

太像了。

“那些明天再收拾吧。”他回过神来转身叮嘱道,“还有,一会请送点热水到浴室。”

“遵命。”对方转身离开了卧室,只留下迦尔纳站在原地,他脱下身上的外套,逐渐走近被床帘笼罩着的双人床。床的一侧,阿周那半躺在靠垫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手里还拿着没看完的公文,甚至于一向浅眠的他到现在都还没睁开眼睛。

迦尔纳摘掉手套,他回身去洗手台那里洗了手,用毛巾擦干水珠,确认手上的温度不再冰冷后,才回到床边将手穿过黑色卷曲的发丝,贴上alpha的额头。毫不意外对方还发着烧,而他也不知道这是这几天中第几次反复——管家也不会知道,在阿周那的管理之下,没有一个仆人会违背他的意愿行事。

在走神的片刻,一只微热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阿周那半睁着眼睛,他弯起嘴角把迦尔纳的手从自己的额头上拿开,放在自己的胸口。

“你回来了。”就连向他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有气无力。

“我不是跟你说过这几天不要再工作了吗?”迦尔纳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任由对方摆布自己的手臂,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我觉得无事可做。”阿周那却只是给出一个算不上是理由的理由,他坐起身来,一下子抱住omega的身体,脸埋进他的脖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可惜我现在也闻不到什么味道,还是说你现在已经满身是他的气味了?”

“开什么玩笑。”迦尔纳回击道,“你这是第几次发烧了?”

“老实说我不知道。”阿周那抱着他的力道甚至都有些虚弱,如果不是迦尔纳支撑住他的身体,恐怕他现在就能失去平衡摔到地上,“话说回来,这次的局势怎么样?还稳定吗?如果下一步要推行新的法令,你觉得可行吗?那些官员……”

“这件事可以等到你病好了以后再谈。”

“我倒是觉得现在就有谈的必要。”阿周那轻笑一声,“有一些公文的内容很奇怪,在不必要的苗头出现之前,还是尽可能地掐灭比较好。而且,这几天还会有一些客人来访,无论我是不是想要休息,都只能出去见他们不是吗?”

“为什么不在我离开前告诉我?”

“可能是我忘了吧。”

“那现在我回来了,我帮你处理这些事,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休息,不要再看这些东西了。”迦尔纳把阿周那放到床上,抽走那些靠垫,又不由分说地拿走了全部的文件,给他掖好被子。

在他要转身离开时,阿周那又出声叫住了他。

“怎么了?”

“你那时说要问问医生,情况怎么样?”

迦尔纳低头注视着对方满是笑意的脸,他却忍不住皱起眉头。

“都是些没用的方法。”

“是吗,那看来确实束手无策了。”

“你还没有到那个时候,现在给我好好休息。”

至于沐浴回来后迦尔纳发现阿周那仍然在看那些公文是后话,而他能做的也只是强硬地拿走那些东西,随后在对方的身旁坐下来翻阅它们。

“这就是我说奇怪的那篇。”在他翻到其中一张时,躺在一边的阿周那冷不丁开口道,“上面的内容……”他说着突然咳嗽起来,那突兀的声音几乎让迦尔纳从椅子上跳起来,他扔下手里的东西想要去帮他,却难得手无足措地找不到任何能派的上用场的方法。直到阿周那平静下来,深色的瞳孔看着眼前总是冷静的人露出惊慌的模样,不免露出微笑。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这样。”他甚至笑了起来,“你不会以为我还要咳出血来吧?”

“你说这种话并不好笑。”迦尔纳却难得露出急躁的神色,“还有你刚才不是睡着了吗?”

“很遗憾,我睡不着。”阿周那向他摊手,“被你这样盯着实在有些太新奇了,我还没有习惯过来。”

迦尔纳将手中的公文全部收进专用的匣子里,起身放在远处的桌子上,之后才回到床边的椅子落座:“那你要怎么样才能好好休息?”

“比如,抱抱我?”

然而回应他那种开玩笑的撒娇话语的并不是迦尔纳没好气的反驳,omega只是沉默地离开了椅子,绕过整个宽大的双人床,他爬上床铺,躺下来将alpha摁进怀里。

“你还需要什么?”

被他抱住的阿周那甚至还有些惊讶,但很快他就埋进对方的胸口,隔着薄薄的衬衣听见迦尔纳平静的心跳:“这样就够了。”

 

但到了第二天,阿周那口中的那些客人也陆续来访,尽管有年轻的alpha出面,但最终迦尔纳还是不得不也跟着一块坐在了会客室里,喝着茶,倾听他们的高谈阔论。其中有些人不免表现出对于omega出现在这种社交场合并且还要参与谈论正事的不满,而那也被年少者轻描淡写地用其他话题带过,到最终一整个下午过去,到了临近晚餐时分,一些客人留下来在城堡里用餐。迦尔纳回到楼上去更换礼服,开门时寝室内的确笼罩在昏暗的寂静之中,只是在他路过桌边时,却意识到他不在的时候那个装着文件的匣子被再度打开过。

“阿周那……”他咬牙切齿地低喃着,端着烛台走到床边,宛如半夜检查孩子房间的父母一般,最终从对方的枕头底下找到了几封信件,而alpha也睁开眼睛,嘴角还噙着笑意就那样理直气壮地看着他,最终他还是因为剧烈的咳嗽破功,狼狈地侧过身去。

“你为什么不好好休息?”迦尔纳忍不住质问道。

“我觉得好多了,没什么事。”阿周那轻声回答他,“而且一直躺在床上很热。”他将迦尔纳空着的那只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让他的指尖触碰到他发丝尖那些潮湿的汗水。

“这样一直躺着很难受。”

迦尔纳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随后又很快吐出来:“如果你一开始就好好休息,你根本不用在床上躺这么久。”

阿周那吸了一口气,好让声音不那么沙哑:“是吗?只是老实说我觉得这样说不定不会好呢,你看,很多人在和我差不多的年龄都是生了一场病,从此之后再也没彻底好起来过。”

“你少说胡话。”迦尔纳很快地反驳他,“你好不起来纯粹是因为你不愿意好好休息,阿周那,你到底又在做什么打算?”

“如果我说没有呢?”阿周那咳了几声,他看着omega反问道。

迦尔纳注视着对方半开玩笑似的表情,许久以后他从床边直起身体,拿着信件离开:“我暂时相信你的说辞,但是下次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

“迦尔纳。”

他应声转过头去,阿周那撑着身体从床上坐起来看着他。

“我是说,如果我真的好不起来了呢?”

“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

“真的吗?”

迦尔纳背过身去:“真的。”

“话说回来,他的表现怎么样?还算得上是合格的爵位继承人吗?”

“至少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你叮嘱的那些事他也做的很好。”

“看来他也成熟了不少啊。”

在迦尔纳因为内心中产生的奇怪感受而转过身去时,阿周那却一下子躺了下去,他又咳嗽了一阵,同时抬手向他挥了挥:“你快换了衣服下去吃饭吧,还有客人在等着不是吗?我已经吃过饭了,所以不用担心。”

感到坐立难安的迦尔纳在晚餐结束送走宾客之后在走廊上叫住了管家。

“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

“阿周那他最近有好好吃饭吗?”

那个中年人只是向着迦尔纳低下头去,不需要他解释更多迦尔纳就已经明白了对方的答案——阿周那打从一开始就并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

 

第三天时迦尔纳开始时不时找借口从会客室离开返回楼上,但是每一次他都能抓到在做点什么的alpha,总之没有一次他是老老实实躺在床上。三番五次,到迦尔纳回到楼下时都焦躁不安,过去快要遗忘的一些事情再次在他的脑海里复苏——最开始只是普通的发烧,然后是咳嗽,即便是请医生来诊疗也毫无起色。然而即便如此,那个人依旧不管不顾地工作,直到……甚至于那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姿势也在他的眼前快要重合。最终,他对年少者叮嘱过要注意的事之后便彻底告退,匆忙地回到那间寂静温暖的寝室中。尽管迦尔纳清楚自己的行为会带来不必要的风险——年少者的经验不足总会让他遇到难以处理的事,但是阿周那这一边却更令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留在楼上。

他推开门,果然对方还拿着纸张坐在床边,看到他进来甚至悠闲地向他挥了挥手,只是开口时却比前一天更加虚弱,咳嗽也愈加频繁,几乎让迦尔纳的内心燃起怒火。

“你该不会是盯上我了吧?”被omega塞回床上的阿周那开玩笑似地问道,“我就连解手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如果你真的是要解手那就不会在床边磨磨唧唧。”迦尔纳十分急躁,抓着对方的手比平时更用力,在确认把alpha塞进被子里之后他才脱下身上的外套。

“客人都走了吗?”

“没有。”

“你不用下去吗?”

“因为你让我没办法下去。”

迦尔纳走回床边,阿周那把身上的被子拉起来盖住自己的半张脸,他偶尔压低声音咳嗽几下,只是视线不断追逐着omega的身影。

“就算你下去也无所谓吧,放他一个人在那没问题吗?”

在收拾床头柜上的文件的迦尔纳一下子扔下了手中的纸张,他转头怒视着alpha:“或者让他上来看着你?”

“那还是算了。”阿周那笑了起来,声音却依旧有气无力,“在我病更重之前就让我会折寿的,而且我也不会听他的话,你知道的。”

“那不想让我这么做的话就好好躺着,这些东西现在不处理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更何况还有我在,你究竟在着急什么?”

“我觉得是你在着急。”阿周那咳嗽着拉住了迦尔纳的手,对方的体温对于他来说甚至有些惬意的凉爽,“用这样的情绪照顾病人可并不好吧?”

“你想要被怎么照顾?”Omega垂眼看着他。

“……还能再抱一下吗?”

迦尔纳叹了口气,他放下手里的东西,俯身抱住alpha的身体,许久后才开口:“这样够了吗?”

“不可以像你刚回来时那样?”阿周那的声音仍然十分微弱。

Omega重新起身,继续刚才收拾到一半的工作:“现在还不行,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不能带着刚睡醒的样子下去接待客人。”

“我以为你那么说就是我说什么都可以满足呢。”他说着,最后因为自己的笑而咳嗽起来,身体再次缩成一团。

“归根结底,这不是你不选择闭门谢客造成的吗?”

“可惜我也完全决定不了这件事,总有些人会来拜访……他们总有事情希望我来处理,也总有事情希望我能去通融……如你过去所说……这是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我的责任,就算是我生病……甚至于倒下,这些事情依旧还是需要我来解决不是吗?”阿周那说话的中途连续咳嗽了好几声,登时就被迦尔纳拉高了被子,盖住他的胸口。

“那么你的责任里就还应该包括养好身体这一点,没人会希望看到一个病恹恹的掌权者。”

“这就是我力不能及的地方了。”阿周那在床上翻了个身,把头埋进枕头的深处,在终于平复下来的片刻他忍不住大口喘着气,“毕竟我没办法控制我什么时候生病又什么时候恢复。”

迦尔纳把收拾好的东西重新放回桌上,他来到床边,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来,并没有再试图去浏览公文,也没有要翻开什么书籍的打算,而是看着对方。

“你真就打算这么一直看着我?”过了许久后,阿周那忍不住开口问道。

“就算我要看书你也会说翻书的声音让你睡不着不是吗?这次你还要找什么借口?”

阿周那咽下又一阵身体中涌上来的冲动:“你的眼神让我觉得坐立难安?”

“只要你闭上眼睛就感觉不到了。”

“这样的话还不如你回到床上抱着我呢。”

“我说了,这事现在不可能。”

“那握着我的手?”

迦尔纳微微俯下身体,拉住了阿周那露在被子外的右手。

“你还真是……”Alpha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话时又咳嗽了起来,“就那么执着于让我好起来吗?”

话音未落,握着他的手骤然加大了力道,乃至于阿周那脸上的笑意更甚。

“你讨厌我这么说?”

“要我握着手的人是你,还是说你又有什么要我做的?”

“那就……”阿周那沉思了片刻,“你能亲我吗?”

直到迦尔纳贴上他的嘴唇时,alpha才反应过来对方做了什么,而他却只是从被褥中抽出另一只胳膊环住了omega的脖颈,将这个短暂的吻变得更加深入,直到两个人都变得气息不稳,他忍不住再次发出轻笑。

“真可惜,如果是平常的话,恐怕我现在就已经忍不住把你丢到床上了。”

“把病养好了随便你怎么做。”

“真的?”阿周那惊讶到甚至没能咳嗽出来,“你知道你说的这句话有多么危险吗?”

“我说到做到。”迦尔纳从他的怀里起身离开,又重新将对方的身体塞进被子的包裹之中,“但前提是你的病好了。”

“你说的我都心动起来了。”阿周那又咳了几声,却又从被子靠外的左侧向omega伸出手去,“说好的要握着手呢?”

迦尔纳一下子拉住了他的手。

他们沉默着一同呆了许久,到阿周那总算从连绵不断地咳嗽中睡去,迦尔纳坐在床边看见他沉在被褥之中闭着眼睛轻微呼吸的模样,直到天色渐晚,迦尔纳思忖着楼下是否又有客人要留下共进晚餐,只是他并不认为自己离开后阿周那还能像现在这样安睡,所以便还是坐在椅子上,试图倾听遥远窗外平原上的声响来驱散脑海一隅那纷杂的忧虑。飞鸟鸣叫着,偶尔有风刮过森林的声响,以及马车清脆的铃声,公爵城堡逐渐没入深沉的夜色之中。

之后他被管家轻轻拍醒,对方沉默着推来了放着食物和热茶的推车,向壁炉中填了些柴火,随后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寝室的门外。

只是在那扇沉重木门关闭的瞬间,阿周那就睁开了眼睛,透过昏黄的烛光,他抬眼看着因为冷而下意识缩起身体的omega,于是便坐起身来抱住他。

“你干什么?”迦尔纳奇怪地问道。

“你不冷吗?还是说,在我好起来之前,你也致力于要和我一块躺在病榻上共度时光?”

“我才不会因为这个就生病。”迦尔纳推开了阿周那的身体,在对方又开始咳嗽时帮他拍了拍后背,随后他才起身拉过旁边的推车,“正好你也醒了,吃饭吧。”

“可是一整天我什么也没做,现在我并不觉得饿。”

阿周那说着对上omega带着威慑的眼神,最后还是弯着嘴角不再说话,接过了对方递来的汤碗。他用勺子搅动了几下里面粘稠的汤汁,最终还是放下了手。看穿了他的心思的迦尔纳直接从他手中拿走了汤碗,他舀起一勺吹了几下,放在唇边尝了一下温度,最终递到alpha的嘴边。

但是即便如此阿周那也没有吃多少东西,很快他就摇摇头,用餐巾擦了下嘴,随后不等迦尔纳说话就躺了下去。

“我不想吃了。”

“你饱了?”

“不如说我不饿。”

迦尔纳欲言又止,最后只得吃掉他剩下的东西,不久后他起身收拾了餐盘,又叫来管家将推车带走,只留下了装着热茶的水壶和茶杯。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阿周那,你到底在盘算些什么?”他回到椅子上坐定,向着床上装睡的人发问。

“没有,没做什么打算,我都病成这样了,你还在指望我做些什么吗?”阿周那干脆把被子拉到了头上,他在布料下发出闷闷的声音,然而语气依旧在有气无力和轻佻之间徘徊,甚至时不时发出压抑的咳声,“如果你觉得我用这个借口对你为所欲为的话……本来生病就不舒服,所以我确实在对你没事找事,我承认这一点……而且看到你就算不高兴也要按我说的做这点很新奇……小时候你总是什么反应也没有,对所有人的要求都来者不拒,就像个机械的人偶一样……而现在看到你这么多的反应,我觉得你终于更像是个普通人了。”

“我不明白你这种娱乐方式。”迦尔纳皱眉,“我问你的是,你是不是在故意拖重你的病?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比如我想让你陪着我,又能让我对你为所欲为,你却不能生气只能配合?”阿周那拉下被子,笑着看向身边的omega,以至于他最后咳嗽了好几声才重新有机会开口,“不,只是单纯觉得好不起来而已。”

“你好得起来,但你三番五次不好好休息,又吃得越来越少,你究竟在想什么?”

“话说回来,你觉得他怎么样?之前我还没有问完,现在你观察下来觉得他会很可靠吗?”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但我想要先知道你的答案。”

迦尔纳放在腿上的手逐渐捏成拳头,他咬了下嘴唇:“现在他做的基本都没什么问题,只是经验不足而已。”

“所以只要再过个几年就能变得能干可靠起来。”阿周那顺着他的话接着往下说,他轻咳了两下,最后还是憋了回去,“那我就放心了。能帮我倒杯水吗?”

于是迦尔纳只得瞪了他一眼,最终还是起身走向远处的桌子。

Alpha的视线追逐着他远去的背影,最后重新回到床铺上方那些垂落的布帘,开口时嗓音因为咳嗽变得有些嘶哑:“所以到时候他也能陪在你身边,即便是我哪一天真的死了也无所谓,他也还是能稳固住这个能让你安然生活的家,不会让你孤独一人。”

瓷杯摔碎的声音打破了室内静谧的氛围。

阿周那向桌子的方向看去,在烛光中注视着omega孤独的背影。

“你为什么……”迦尔纳站在桌边低头喃喃道,他悬在空中的手颤抖着,以至于刚才拿起茶杯时失手将它掉在了地上。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一直以来紧绷着的那条线终于破裂开来,之前压抑着的所有焦躁,所有不安,终于将迦尔纳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他彻底失控,转身冲了过来,爬上床骑着对方的身体,抓住阿周那的睡衣领口将alpha拎了起来,对着他发出歇斯底里的大喊,“你为什么总是想要把我推给别人?!为什么从来不考虑想让你留在身边的我的心情?”

正面接受这通狂风暴雨般情感发泄的阿周那却依旧和之前那般露出微笑,他抬手抚摸着对方的侧脸,端详着omega青绿色的瞳孔:“只是想让人陪伴你的话,他就不行吗?”

“……我不要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还是说你忘了你那时向我说过的话?”

室内重归于平静的那一刻,一滴冰凉的水滴掉落在阿周那的脸上———就像是大雨来临前短暂的几秒,淅沥的两三滴雨滴坠落在干涸的地面上,紧随其后更多的雨滴填补了它们之间残留的空隙,逐渐缩短距离,小雨变成了滂沱的大雨——而他就在这片雨的正中央。

迦尔纳缓缓松开了抓着对方衣领的手,他低下头,垂落的发丝让alpha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是颤抖着,从指尖到整个削瘦的身体,最终他弯下了后背,保持着坐在alpha的腿上的姿势蜷缩成一团。

“……我不在乎你做了什么,我不在乎你要怎样伤害我,我也不在乎你让我做了什么,杀了谁,又或是逼我和谁发生关系,只要你能在我身边就都无所谓……其他的一切,我都不在乎……但是,唯独这一件事,不要让我一个人……求求你不要把我丢在这里,不要让我一个人呆在这里……”迦尔纳抬起双手掩盖住不断落下眼泪的双眼,然而仍然有更多的泪水从他的指缝间坠落。他狼狈不堪地压抑着哭泣的声音,不顾一切地向alpha发出恳求,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时刻,向着床上那具逐渐失去生气的身体祈祷。

这时阿周那才察觉,那原本布满裂隙勉强维持着形状和外壳的瓷器彻底塌落,变成了只有他才能看见的一地碎片——

他虚弱却憧憬着向那些碎片的所在伸出手去,指尖落在瑟缩着的肩膀上,慢慢将对方抱进怀里。

“放心吧,至少我现在还不会死呢。”他轻笑着安慰道,只是说话时又咳嗽了几声,让刚刚说出来的话也变得有些底气不足。

“……那么以后呢?你还是会把我推给某个人然后自顾自离开不是吗?!”迦尔纳的控诉变成了沙哑的嘶吼,只有透明的泪水仍然不断打湿着两人的衣服。

“毕竟我也没办法一直陪着你,你不是很清楚吗?”

他被用力地推开,迦尔纳的力气大得惊人,他径直地把alpha压倒在床上,身体因为疾病而虚弱的阿周那自然没有反抗的力气,甚至只是弯着嘴角任由对方摆布。

“你凭什么……”与他的态度截然相反,情绪失控的迦尔纳的声音越来越小,却像是咬牙切齿地挤出那几个字来一般,最终他的低语再度转变为怒吼,“凭什么你需要我的时候就要逼迫我服从你的想法,等到厌倦了,你想离开了,就把我随便推给谁,凭什么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冰冷的泪水不断坠落。

“……那为什么……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摧毁我的心,为什么那时候要回应我,给我这种渺茫的希望?如果你想要的只是个任你支配、想占有就占有想抛弃就抛弃的人偶,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这么做?告诉我,我的愿望不会有任何被实现的可能,没有人,也不会有人会留在我身边,就算是被利用,被伤害,被玩弄,被羞辱,也不会有人在意……你的愿望即使不对我撒谎也能够实现不是吗!而我本就不需要被陪伴,不需要被安慰,不需要被关注,我不需要被爱,我不需要笃信着根本不可能的承诺来活下去……还是说,你觉得仍不满足?那么我的身体也好,我的命也好,我的灵魂也好——我拥有的一切你都可以拿走,你都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只是唯独——唯独不要让我抱有希望……不要让我去察觉我的心,不要让我沉溺在幸福的幻觉中,又因此认识到痛苦为何物……

“如果你这样做是想要报复我迟迟不给你你想要的答复,那么我只能回答你——我爱你,阿周那。所以不要离我而去,不要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但这并不是你想要的发自内心的实话,因为真相是我不知道什么才是爱的感觉,就算我再想为了挽留你而弄虚作假,我也给不了你我没有的东西,我给不了你你所想要的‘爱’,哪怕是你要亲自从我这里掠夺我仅剩的情感,你也还是什么都得不到……如若这就是你决意要抛弃我的理由,那么我不会再追究,毕竟就算是作为纯粹的人偶,对你而言我也已经失去了拥有的价值。”

迦尔纳松开了手,他向后退开一点距离,那时阿周那才终于看到他被泪水浸湿的瞳孔。

“对不起。”Omega低下了头,他依旧压抑着自己哭泣的声音,只是艰难地吸着气,用干涸的嘴唇吐露出和方才截然不同的冷静话语,“你也不想在身体不舒服的时候经历这种事吧,抱歉。”

阿周那坐起身望着他想要离开的身影:“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所以我已经毫无用处了……我会离开的。”

他又咳嗽起来,最终忍不住苦笑:“离开——你离开又能去哪里呢?”

“我不知道,但是毫无用处的我也没有留在这里的资格了。”迦尔纳从他身上挪开,向着床边移动,阿周那只能看到他的侧脸,透明的水滴不断从omega的下颌边缘坠落,消失在他领口系着的丝带之间。

“我不是母亲。”

“我只是私生子,现在你也有了你需要的继承人。”

“但你离开又能怎么做,找个地方自尽吗?”

“我已经没有要活下去的必要了。”

阿周那拉住了他要离去的手。

“够了……”迦尔纳用微弱的气音向他抗议,他想要抽离,却被alpha将手拉进怀里,用另一只手摩挲着掌心,正如他们过去许多次同样的接触。而内心空虚的现在,迦尔纳甚至无法抵抗对方的行为。

“我求你……不要再给我更多的……”

阿周那扭头咳了几声,最后喘着气笑道:“要是自尽的话,以你现在的身份被发现了会很难处理吧。”

“我会尽量找个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

“那么那个人呢?你之前对于活着的执念不是因为想让对方在你意识的坟墓中真正的安息,而不是在回忆的床榻上腐烂吗?”

“我……”迦尔纳的声音再次颤抖,刚刚才缓和的泪水又从眼角流出来了更多,在察觉到他手指发凉的alpha抬起头时,迦尔纳却背过脸去,“我——”

脑内闪过残破不全的回忆片段和带着余温的短暂梦境,恐惧、迷茫、害怕、悲伤,复杂的感情汇聚成一股洪流,他张开嘴唇,几乎说不出来完整的话语,就像是失掉了言语的能力,只是抽噎着看见泪水不断从脸上掉下来。刚刚缓解的胸口再次泛起同样但更加剧烈的感触,沉重的钝痛让他不能呼吸,最终迦尔纳不得不弯下身体,用唯一还剩下的那只手臂抱住自己,任由封存的回忆将他吞没。

望着对方背影的阿周那支撑着仍然无力的身体逐渐靠近omega,无论对方是否挣扎都将他摁进怀里,直到最后迦尔纳被动又主动地埋进他的胸口,眼泪濡湿了衣襟。

“不要丢下我……不要死……”他哽咽了许久,最后只是发出含混不清的低喃。

“……我现在还不会死。”

“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不缺,我不觉得饿,也不觉得冷……所以不需要你去工作,不需要你去讨要食物……如果你需要什么,我都可以为你做,我不觉得累,我不觉得害怕,只是……只是不要丢下我……如果我有错我会道歉,我不会再让你生气了,所以……不要躺在那不理我……”

阿周那解下omega脖子上缠着的丝带,拨开衬衣的领子,俯身亲吻那陈旧的标记。迦尔纳散发出的气息即便他无法分辨,也依旧让他作为alpha的本能近乎发狂,快要撕裂他仅剩的理智。他抬起对方的脸,吻上了那干涸冰冷的嘴唇,舌头探进omega的口腔,彼此交缠,直至深吻结束,如梦初醒般看着他的迦尔纳眼中只有灰暗的绝望。

阿周那向内侧身将对方放在床上,失去平衡倒在他身下的omega毫无反抗,只是任由alpha亲吻、最终抱着他,贴上潮湿的脸颊。

“我还不会死呢,”阿周那用带着笑意的语调轻声说道,他忍住咳嗽的冲动,把脸埋进迦尔纳的脖颈,嗅着omega散发出的气息,“在你死之前都不会。”

迦尔纳却只是闭上眼睛别过脸去,话音微弱:“那么你很快就可以如愿以偿了。我不会再阻止你去死的。”

“我并不打算跟你要所谓的答案,我也并不想要你只是个陪在我身边的人偶。”

“我做不到。”

阿周那又咳了几声,说话时比起刚刚嘶吼过的人更加沙哑:“我只是在担心,或许你早就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早就厌倦了回应我的愿望,被困在你不想呆在的地方。所以,迦尔纳,舍弃我吧,离开我吧,看着我毁灭吧。”

“我从未这么想过。”

Alpha因为对方坚决的语气而忍不住发笑,以至于又咳嗽起来:“真的吗?你真的一次也没有这么想过吗?”

迦尔纳转过头来,眼睛里还噙着泪水,他看着对方脸上的笑忍不住皱起眉毛:“你这自我中心的懦夫。”

被他数落的阿周那却笑着垂下头,将嘴靠在对方的耳边:“如果真如你所说,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的话,那就哪里也不要去,一直呆在我身边吧,迦尔纳……但我还是会等着你,等待你离开我、舍弃我的那一天。在那到来之前我会一直活着……我不会再尝试推开你,或者把你推给其他任何人。我的愿望还是和最初一样,只希望你陪在身边……但你对我的意义可远远不仅如此,我不需要你认为自己毫无价值从而失去在这个家里的一席之地,对我来说,这里只有你存在,才能算得上是我愿意呆着的‘家’……而无论是否有我的存在,你也依旧……依旧属于这里,没有人有能力、有资格逼迫你离开,这里永远是你可以生活、可以回归的家。

“至于那个问题的答案,我还是会一直等下去……但我希望你知道那并不会成为你的束缚,如果你不知爱为何物,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去了解它……无论花上几年、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或许到那时你还是会给出相同的答案……但是你存在于我身边的这个事实不会被改变,对我来说那就是你爱着我的证明。”

他收紧了抱着对方的手臂,在无数次被咳嗽打断后终于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于是把身体靠在迦尔纳的身体上,直到那样的举动让omega转过头来看着他。

“你现在感到的焦躁与不安,以及你向我你所表露的那些感情,我并不会责怪你,与之相反,我要说……对不起。”

“……要道歉的话看着我的眼睛说。”

阿周那从他的脖颈上抬起头来,迦尔纳顺势翻过身侧躺在床上,和同样侧卧着的alpha面对面。

“对不起。”阿周那严肃且郑重地向他说道,他伸出手将迦尔纳拉进怀里,再一次抱住他,阿周那停顿了片刻,只是身体震颤了几下,才重新开口,“我没想到这件事会让你伤害得这么深。”

“我只是……”

“我不会再舍弃你,也不会再做类似的事了。所以……我希望你记住:你经历过的这件事不可能在我的身上发生第二遍……只要你呼唤我,我就会回应。”

“如果你病重到失去意识了呢?”

“哪怕……哪怕被下葬了我也会从棺材里复活刨开坟墓来见你的。”

迦尔纳在他的臂弯里闭上眼睛:“那明明是不可能的事。”

“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可能呢?而且我不会比你先死,就算是我中途真的生病了,我也会熬到你死之后再死的……你不会、也不可能看到同样的事在眼前上演第二遍,我向你保证。”

迦尔纳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沉默了许久才重新开口:“我姑且相信你的话。那么你明天要做什么?”

“我会在这里乖乖休息,不会再处理什么文件了。”

“还有呢?”

“我会好好吃饭。”

“……你最好说到做到。”

“如果你能陪着我就更好了。”

迦尔纳握住了他的手臂,手指扣进了肌肤之间,直到开始那里发痛。

“我会的。”

 

“少爷,”走廊上管家向年轻的alpha微微欠身,“刚才的客人已经离开了。”

“嗯,谢谢你。”年少者微微一笑,随后从那沉重的门扉旁离去。瓷杯粉碎的时刻他就已经站在门口等待了许久,直到第一次倾听到爱慕着的年长者口中名为“真相”的话语。他无数次想要推门而入,无数次想要向对方伸出援手,无数次想要向对方呐喊,然而最后他能做的只有站在原地,如同站在连绵的落雨之中,毫无抵抗地被淋个湿透,随后向天空抬起手,等待那雨滴坠落在掌心的瞬间。但似乎,他已经无法再等到这样的时刻到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