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七月的下午,天气微热,坂仓柚李一个人坐在珠宝店Lotus的柜台旁边,拿过玻璃柜上被放置许久的塑料杯喝了一口已经化了一半冰块的汽水,然后继续眺望着橱窗外的街道。

片刻后,店铺入口处的铃铛传来一阵清脆的响声,一个陌生的男人出现在门口,伸手推开玻璃门快步走了进来。

“您好。”柚李心里一阵不妙,他只是来代人看店,可还从来没有做导购的经验,但总归还是按照记忆里别人的做法照猫画虎地放下手里的杯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勉强挤出一个营业性微笑,“有什么想买的吗?”

对方显然怀揣着明确的目标,连周围的柜台看都没看一眼,径直地走了过来,随后这位穿着奇怪老旧长外套的白发男人歪了下头,盯着柚李看了半分钟,似乎是在辨认什么,随后才开口询问他是否是这间店的店主。

“我不是。你有事找他吗?”柚李否认道,说话时同样偷偷打量了对方一番,但也没有找到什么值得他戒备的地方,“需要我叫他来吗?”

“怎么了?”话音未落,另一个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两人同时转过头去,真正的店主——阿周那单手拨开悬挂着的珠帘侧身向店内询问道。

“这位客人找你。”柚李指了指旁边的陌生人。

“谢谢你,我来处理吧。”阿周那穿过悬挂的珠子走上前来,自然地露出温和的表情,“请问您想买点什么吗?”

男人摇了摇头:“不,准确来说,我是来调查一件事。”

“什么事?”

陌生的客人从大衣的内兜里掏出一个A5大小的老旧笔记本,放在两人之间相隔的柜台之上。他苍白修长的手指掀开笔记本磨花的封皮,露出内里新旧不一的纸张。笔记本上写着不同乱七八糟的内容,以柚李的视角来看,有些笔迹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而其他一些则像是不同的人写在上面,而书写工具的不同加上时间的流逝,有些内容已经变得模糊而难以辨认。

在阿周那的注视下,陌生人翻了许多页,最后摊开一张很老旧的页面,他把笔记本旋转过来,推到阿周那的眼前。

“我想问的是这个。”

柚李不动声色地凑了过去,越过阿周那放在柜台上的手臂,他看见纸张上用碳素墨水写着Lotus的店址以及一段要求在现在这个日期这个时间来访的话,末尾还留下了阿周那的签名和三十年前的某一个日期。

“我不太明白这里写的什么。”客人解释道。

“三十年前?”柚李一头雾水地看了看两人,却丝毫没有从眼前的陌生人和旁边的朋友身上看到任何一丝符合年龄的成分。

“这好像是我写的,但我并没有印象我写过这个。”阿周那摇了摇头,“这种情况很少见,是不是搞错了什么?而且笔迹也很好伪造,很难保证它就是我亲手写下的东西。”

“所以我才会来这里。”男人解释道,“我已经完全记不得三十年前的事了,只是看到这条笔记才决定过来。直觉告诉我遵守它是很重要的。我想你应该知道些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迦尔纳。”

阿周那微微皱起眉毛,单手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我不记得有听说过你,你在这个行业内工作吗?”

“行业?”一旁的柚李更加迷惑了起来,行业跟三十年的记忆之类的有什么关联?

“是的,所以我不记得了。可能这个会给你更多的线索?”

名叫迦尔纳的顾客解开了衬衣最上面的扣子,掏出脖子上挂着的项坠,一块鸽血红的红宝石从缠绕他指尖的金色项链末尾上轻轻摇曳着。在他拿出那颗宝石的瞬间,似乎一种无形的波纹在空气中扩散开来,那种轻微的震动连柚李都有所察觉,好奇心驱使他也凑近去观察那颗特殊的石头,而阿周那则沉默了片刻后,从衣服的内兜里拿出另一颗皇家蓝的蓝宝石,而它也在银质链条的束缚下震颤着。

这下柚李惊讶地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场景,视线控制不住地在两颗不同颜色的宝石上来回。

“它们为什么……?”

“这是共鸣。”阿周那解释道,随后他直直地盯着迦尔纳的眼睛,“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想问这个问题,而且它在刚才你出现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这样了。”迦尔纳摘下宝石,放在手心里,“我无法解开保存在这颗石头里储存的信息,你能解读吗?”

“你为什么不能解读?”阿周那的话语里俨然带了一丝戒备和压迫感。

“因为我记录信息的方式不是这样。”迦尔纳却依然十分坦然。

“这不是你自己的石头吗?”

“它大概是我的。”

“大概?别告诉我你认为大概纯粹是因为你最早的记忆里它就存在所以你认为它是你的。”

“一方面的确如此,但是上面也有我自己用魔法刻印的名字,我想它可以算作是我的东西。”

“但是既然你自己都解不开里面的信息,你这样的说法很难让人信服。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你们在说什么?”柚李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猛地闯进了两人之间逐渐紧张起来的对话。

现在迦尔纳和阿周那同时转头看向他,反而让柚李觉得浑身不自在了起来,只得尴尬地挠了挠头挤出一个微笑。

“你不是记录者吗?”迦尔纳在阿周那说话之前开了口,他显然十分惊讶,似乎是不太能理解柚李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阿周那则叹了口气:“我忘记给你解释了。”

“……记录者我多少有点耳闻,但很遗憾我并没有这种资质。”柚李耸了耸肩膀。

“总之至少你知道记录者是运用魔法将特定记忆记录在宝石之内的吧?”阿周那问道。

柚李点点头,又补充了下自己知道的其他内容:“还有寿命很长。”

“因为寿命很长,所以我们也会和正常人一样逐渐忘记太久以前发生的事,有些记录者选择顺其自然,有些人则会把它们也保存在石头里。”阿周那继续说明道,“但是这样会用掉很多宝石。所以最简单也是最经济的办法就是只记录不能忘记的重要信息,包括名字生日出生地还有父母朋友这些。”

柚李思考了一番,终于明白了刚才矛盾的核心:“所以一般这些都是自己给自己记录?也就是你们争论的原因?”

“我们有争论吗?”迦尔纳和阿周那同时面面相觑,又回过头来问道。

柚李看了他俩半秒:“算了,就当我没说。”

“当然因为每个人都很长寿,而市场也只有这么大,毕竟想要在珠宝里记录自己的记忆的人并没有那么多,有些新来的记录者并不会遵守规矩……”

“所以杀了前辈为自己开路的人并不少。”迦尔纳补充道,随后他转过头去直视着阿周那的眼睛,“但我并不这样的。”

“你的主张洗刷不了你的嫌疑。如果你自己不能够解读它,这很难证明它就属于你。”阿周那反驳道。

“我认为你能够解读它。”迦尔纳显得十分笃定。

“你有什么根据?”

“直觉,你擅长的方法应该就是媒介法。”

阿周那皱眉:“我擅长什么方法你随便找一个消息灵通的介绍人就能打探到。更何况,就算我真的能解读它,难道别的和我用一样方法的记录者就不能解开它吗?”

“我想事实并非如此,恐怕这个锁只有你的魔法才能够解开。”迦尔纳把宝石放在阿周那的手里,“你能感觉到吧?既然它能够和你的石头产生共鸣,那么有可能我也能够解开你那颗里的信息。而且是它的加密方法因为特定记录者用的特定魔法。”

“所以你现在不仅要我解读这个,又要知道我的隐私?”

“如果你愿意先试一试的话。”迦尔纳忽略了阿周那话语里隐含的意思,他合上笔记本,塞回大衣,“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在他伸手要拿走宝石之前,阿周那将手抽了回去。

“我只负责解读,但是我不允许你解读我的。”

“我不介意。”

 

十分钟之后,三个人重新站在柜台旁,玻璃台面上铺了一层黑色的天鹅绒方巾,阿周那用白色的粉末在方巾上画出一个复杂的符号,随后把红宝石放在白色的中间。

“所以,难不成保存记忆的魔法还有很多种方法吗?这就是媒介法?”柚李在一边问道。

此时阿周那已经把两手放在宝石的上空,一种奇异柚李看不见的光芒在他的指尖中流动着,迦尔纳注视着这一切,柚李感到自己似乎能从他眼睛的倒影中看到那团光芒的真相——一个近似旋转扩散着的魔法阵的东西。

“总分有两种,”迦尔纳回答了他的疑问,“一种是通过读取被记录者的记忆直接灌入宝石,不需要其他媒介,另一种是这样,借用特殊的符号和媒介,由被记录者自行灌入。”

“所以后者隐私性更强?”

迦尔纳点点头:“没错,而且会更占用我们的记忆空间,毕竟大脑容量有限,所以我现在已经记不得三十年前的事了,而阿周那就不会这样。”

柚李沉思了片刻:“也就是说你记得你的委托人的记忆,最后导致你并不记得自己的事了?”

“没错,而他们的记忆也会因为更多新的记忆从而被我遗忘。”

“你不会觉得混乱吗?”

“混乱?”迦尔纳歪了歪头,似乎并没有听明白柚李的疑问。

柚李伸手比划了一下:“记忆是很主观且带有明显的个人色彩的东西吧?你不会觉得多个人的记忆混杂时,会让你觉得有很多个自己吗?”

“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过似乎以前有些认识的同行因为类似原因放弃做这个职业了。”

“你们不是很长寿吗?”

“是的,所以这种情况多半是以死亡告终。”

旁边阿周那叹了一口气,他放下手,看了一眼从刚才开始就说个不停的两人。

“抱歉,我以为解开这样的术式并不会难到让我们说话的声音就打扰到你。”

“迦尔纳,你说这话是为了找茬还是你真的不会说话?”

柚李赶忙拉住阿周那的胳膊:“对不起,是我不该先开口的。”

“你为什么生气?”迦尔纳一脸无辜的火上浇油。

“迦尔纳你不会说话就憋说了。”柚李泪流满面。

“算了。”阿周那拉开柚李搭在自己身上的手,“里面确实是和你有关的内容,而且也确实是我用的特殊术式,但我不能明白这里面的关联,为什么你会让我来做这件事?”

“那么我们之间应该早就认识了,而且还有特别的关系。”

禁断的关系?柚李暗自吐槽。

注意到他目光的阿周那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打消了柚李无意义的猜测:“既然是这么重要的关系,为什么我会没有印象?”

“是就是奇怪的地方了,或者你要看看你那块蓝宝石吗?”

阿周那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下定决定拿出那颗宝石放在桌上,两颗宝石之间随着距离的靠近愈发地共鸣,直到某个瞬间,它们荡漾的涟漪似乎融为了一体,化成了一种和谐的宁静。

现在是迦尔纳拿开了自己的红宝石,而阿周那则尝试解读自己那颗,却又意外地在几分钟之后停了下来。

“果然是这样。”迦尔纳确定了自己的假说,他的指尖立刻落在了蓝色宝石的表面,在阿周那说话之前用空着的左手握住了他放在方巾上的手。一股比之前更加庞大的压力和光芒在两人之间膨胀开来,而一旁的柚李这次几乎无法从阿周那的眼睛里看到任何明确的影像和形状,等到一切都平静下来的时候,阿周那用力地从迦尔纳手里抢回了自己的东西,看上去很是不舒服地向后退了一步,怒视着他。

“我想现在我们都清楚了。”迦尔纳说道。

“你……”阿周那明显并不高兴于被窥探自己的隐私。

“我并不会告诉别人的。”迦尔纳恨平静地说着并不算安慰的话,之后又补了一句,“更何况,如果不想让我知道的话,那么一开始为什么要让我来录入?”

柚李看了一眼阿周那的脸,顿时感到这补刀的威力。

突然身后的铃铛声打破了他们之间对峙的局面。

“哈喽?”一个熟悉的身影推开了店铺的大门,彼方由理挥了挥头上的帽子悠闲地走了进来,“不好意思我迟到了,上个客户那里拖的时间有点久了。”

“呃……”现在变成柚李向后退了一步,本能的想要离开眼前这个不好对付的老朋友。

“我们刚刚解开误会。”迦尔纳并没有因为看到对方产生多少反应,只是简单解释了目前的境况。

“什么误会?明明是嫌疑。”阿周那反驳道,“还是说彼方你有什么事隐瞒了我?”

橘色头发的女性拨了一下落在眼前的刘海,露出揶揄的笑容:“三十年前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介绍人是普通人类这事在业内不是常识吗?”

“那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我好像是有这个打算的,但是因为有些事就忘了,人的记忆真是不靠谱。”由理笑着耸了耸肩,“而且最近有新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光处理起来就很麻烦。”

“以介绍人为职业的你的说法很难让人认同……”阿周那皱眉,“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是那个帮派吧?”迦尔纳显然意识到了什么开口确认道。

“对,他们好像到这附近来了。阿周那你不知道的话我就说明一下,一些菜鸟新人记录者凑了一个不三不四的帮派,认为想要在这个行业出人头地就得把老前辈都干掉不可。这几周我有好几个可靠的老朋友被干掉了,现在害得我连给客户介绍都不好介绍了,上次还有一位去了对方店里直面了杀人现场,反而让我赔了一笔钱,可恶啊。”由理咬牙切齿地吐槽着,不过以柚李的角度来看,或许让她觉得可恶的并不是对方去世,而是要熟的鸭子飞了且自己还赔了钱这样的事实。

“所以我眼前的这位也是吗?”

“不,”由理笑了起来,“他是不是我想你应该很清楚吧,怎么看你俩都是兄弟,年龄相仿的情况下,迦尔纳也不至于特地跑来杀你吧?”

“兄弟???”在场唯一震惊的是柚李,“他们长得像吗?!”

“阪仓你的观察力到底是有什么问题?”由理顿时笑了起来,“这不是很显而易见的吗?”

“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迦尔纳坦然地说道,“毕竟我也是才发现不久。”

“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不会意识到这一点。”阿周那吐槽道。

“你现在知道了。”由理摊手,“但是兄弟之间能把对方忘得一干二净这事也属实罕见了,谢谢你们给我开了眼界。”

她无视了阿周那的眼神。

迦尔纳看了看带着调侃笑容的由理,又回头面对此时强作镇定的阿周那。

“那么按辈分来算,现在你应该叫我哥哥?”

“你想都不要想。”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