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阴沉的天空。
尖锐的放学铃声在连续混沌的喧嚣中敲打耳膜,隔着一面惨白的墙壁,黑压压的人群如同坠入悬崖的激流般撕破了教学楼的宁静,无数脚步落在地面上,声音共鸣的震动几乎像是要将整个毫无生气的建筑解体。
阿周那被裹挟着,他有些费力地脱离了沸腾的群体,走进昏暗的走廊。不远处的办公室敞着门,白色的灯光落下了一条长长的线,很快又有人不耐烦的走出来关闭了门扉,留下窒息的黑暗。逆着人流拾级而上,几分钟后,他抵达了比教室要寒冷得多的学生会室,阿周那放下书包,清点了之前的工作,和即将接任的后辈交代了接下来学校的例行活动和注意事项,准备离开时同样过来交接工作的书记朝他挥了挥手。
“一块走吧。”他笑嘻嘻地把桌面上的文具盒笔记本塞进包里,简单挎上便从室内一路小跑了出来,满是热情地准备一手拍上前学生会长的肩膀,却被后者轻描淡写的向后一步若无其事地躲了过去。然而即便是被拒绝,书记也没有露出任何不满的神情,反而是耸了耸肩,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说道:“会长你还是这么无懈可击啊。”
阿周那没有接对方的话茬,他手里的单词本才刚刚打开到一半,就被书记一手捂住,正抬头想说些什么的时候迎上对方一脸“你饶了我吧”的表情,不由得叹了口气将它装回兜里。
“都放学了。”书记比他更是无奈地摇摇头,“前阵子模拟考卷子太难了都快给我击沉了。”
“上一次的题目确实有些超纲。”他给出一个不算安慰的安慰,因为无论说什么对方肯定都有理由反驳,所以阿周那很清楚自己随便说些什么都可以。
“说是这么说,你的成绩也没有受到影响吧?”
“我只是对这种情况作了准备而已。”
两人走下长长的台阶,从昏暗的室内抵达尚且明亮的大门,穿过玻璃门的屏障时书记立刻将之前还大咧咧敞开的冲锋衣裹得严严实实,随后才悠哉地吹出一口白烟,装作自己是某个资深的社会青年似的露出微笑。
“话说去车站前你想去下书店吗?”
阿周那不由得抬起眉毛:“书店?你自己去不就好了吗?”
“我请你喝咖啡,就陪我去一趟吧。”说话之间,书记一手拍上他的肩膀,颇有种“今天你不同意我就赖在这不走的气势”。
“你要买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与其说是见不得人……算了你去了就知道了。”书记敷衍似的笑笑,而阿周那见状则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好吧。”
他抬头看了眼满是乌云的天空。
“那就动作快点,一会可能要下雨。”
书记耸耸肩:“这阵子不一直这样吗?快入冬了也正常嘛,不然也不会突然降温成这样。”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模拟考的事情穿过满是行人的街道,远远望见大楼侧面悬挂着的灯牌。这时压抑许久的天空冷不丁地坠落几滴透明的雨水,人群开始骚动,等在车站的学生汹涌地冲向刚停稳的汽车。拥挤比刚才教学楼里的更甚,以至于阿周那开始思考之后究竟还要再等几班才能不在那狭窄的金属盒子中窒息的时候,他们终于来到了书店的附近,隔着透明的玻璃橱窗,宽敞明亮的室内是陈列整齐的书架和安静的顾客,远比室外看上去要更显得温暖祥和。
“……终于到了。”穿过自动感应门之后的书记颇有些精疲力尽的地发表了自己的感言,“而且还下雨了,今天会堵车吧。”
“应该会,这样还不如走回去了。”阿周那回身看了眼遥远的室外,书店里中央空调的温度让他不得不解开外套的扣子,“你要买什么?我想在雨下大之前回去。”
“你不喝咖啡吗?我记得预报是阵雨,到店里的咖啡厅坐着等雨停了再走也行嘛。”书记说着不假思索地朝着书店一层的杂志区域前进,阿周那跟在他的后面,一路看见货架上摆放着的各种花花绿绿的书籍,但无论是哪种大众的题材对方都丝毫没有要拿起来翻阅的样子。
他忍不住因为心中不妙的预感而皱起眉头,开口时却很好地隐藏起自己的不耐烦:“你到底要买什么?”
“这个嘛……”书记头也不回地走进女性向杂志的货架,在众目睽睽之下飞快地从货架上翻找出一本杂志,“少女文学杂志。”
“你不是才说过模拟考考得不好吗?”
“有必要这么一针见血吗?”书记顿时泪流满面,推着他的肩膀离开这个略显尴尬的地方,“因为我追了两年的连载终于要完结了,发售日当天赶来买最终卷有什么错吗?”
“我还以为你路上说那么多是要痛改前非了。”
“这叫劳逸结合,说实话有时候我觉得,阿周那你是不是没有什么生活趣味?”
“我只是遵循刚才的逻辑给出回应而已。”
“是吗?我跟年级第二还会聊聊游戏和军事,但两年来我从你嘴里很少听到过学习和学校以外的事情。”
“只是我们的兴趣不同而已。”阿周那无可奈何地回答道,在他正要接近忍耐的极点而开口制止对方继续强迫自己迈出脚步的时候,背后的推力冷不丁的消失,意识到书记并不是因为两人快离开杂志区域而要跟上脚步,阿周那回过头,发现对方正有些出神地望向边缘的角落。
“怎么了?”
他顺着对方注视的方向望去——白色书架簇拥着红色的书海,穿着黑色风衣的白发男人站在触目惊心的深海中央,瘦削的手臂高高地举着,指尖叩在其中一本书脊上,试图将它从摇摇欲坠的堆叠中抽离。
“前辈!”
在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之前书记就已经兴奋地小跑了过去,阿周那站在原地,一时间他意识到自己或许应该找个什么地方藏起来,至少远离现在的位置。他攥紧了衣袋里的单词本,转过头寻找周围是否存在或许会让别人觉得他感兴趣的书籍,但在迈出脚步之前就为时已晚,对方听见男生的声音转过身来,书店过于明亮的灯光让他的轮廓都显得缥缈而虚幻,他和书记短暂的交谈就像是遥远的慢动作特写,对方抬起头来,原本脸上温和的微笑在看到阿周那时以常人难以察觉的方式变得僵硬,片刻后又像是坠落在掌心的雪花一般消弭于无形。
“这就是我跟前辈你说过的会长,阿周那。”
“原来如此……”
阿周那只能听见对方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以及比那更强烈的书记热情的发言,他朝对方露出一个毫无感情的营业性微笑,甚至在明知道对方能一眼看穿的情况还挥了挥手,随后毫不犹豫地回身走向相反的货架深处。
“志愿啊,我还是想回来和前辈们一起工作。不过专业的话,我还是有点不确定。毕竟出版业界也有很多不同的人,其他前辈也说重要的是人本身,前辈你的话有什么好的建议吗?”隔着货架他还能够听见书记喋喋不休的说话声,那种热情或许他这辈子都无法理解。阿周那拿下一本开封了的杂志翻看起来。他本想离开,甚至是现在就回家,但这么做恐怕之后还会被书记抱怨好一阵子,如此一来的后果让他还是不得不停了下来,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眼前的文字之上。
数分钟后书记又小步跑了回来,阿周那合上杂志,把它放回原处。
“你们聊完了?”他问道。
“算是吧,因为前辈还有工作,所以他就走了。”书记挠挠头,“抱歉,我还没跟你介绍他,他是我之前去打工的编辑部的编辑之一,那时候帮了我不少忙。”
“没事。”阿周那摇摇头,“话说回来,你说过要请我喝咖啡的吧。”
“确实,走吧走吧。”书记很快露出率直的笑容,大步走向电动扶梯,中途他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回过头,“不过,阿周那你以后有什么想学的专业吗?”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刚才跟前辈聊到这个,想起来你好像从来也没说过这件事,只是有点好奇而已。”
阿周那有些语塞,他又把问题抛了回去:“那你的目标呢?”
“你也听到了吧。”书记耸肩,“我想要做编辑,或者相关的工作也可以。所以也在和编辑部的其他前辈咨询,目前来看大概是选市场或者文学,当然要是从杂志专业性角度上考虑的话,也可以选其他方向啦。”他摸着下巴点点头,“可能真正决定我命运的只有分数了吧。当然我觉得这些对你来说可能都不是问题吧?”
“不……”阿周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想可能是律师或者医生什么的。”
“你这样说很暧昧啊。”书记似乎有些失望,“所以说你的目标还是以以后赚钱为目标的吗?”
“我对赚钱没有什么兴趣。”阿周那轻描淡写地否定他。
两人走上扶梯,两人在穿着厚重衣服的人群中向四周眺望。
“那这不是互相矛盾了吗?还是说这是因为你父母觉得这样会比较好?”书记歪着头,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片刻后他似乎对此释怀,“看来你真的是对很多事缺乏兴趣啊。”
“专业必须要和兴趣相关吗?”
“有些人这么觉得,或者说选择一个专业必然是会出于某些原因?”
两人走下扶梯,远远地能望见最深处的咖啡吧台,阿周那一边走着一边看着周围陈列着的各色书籍,漫不经心地回话:“从事出必有因的角度上来说确实如此。”
“更何况这本身就算是人生的一件大事,至少在这个阶段。”书记向下指了指空气,就好像在他的那里出现什么隐形的进度条似的,“我和其他人都聊过这件事,比如说年级第二吧,她打算以后去航天或者军工之类的专业,不过在此之前,她也犹豫过很长一段时间。大部分的人也都有类似的经历,或者说,阿周那你确实是我见过最不可思议的人了,有时候我很好奇,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某种事物能够让你也产生所谓的兴趣或者热情吗?”
“我看上去有那么冷淡吗?”阿周那故意装出惊讶的神态问道。
“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不冷淡?”书记笑了出来,“我还以为你自己很有自觉。不过可能也只有我这么觉得,至少我从来没有听别人……”他说着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停了下来,“嗯?前辈倒是刚刚有说过同样的话。”
阿周那不动声色地将左手揣进口袋,捏紧了装在那里的塑料封皮的本子:“你是说刚才楼下遇到的那位?”
“这么想来还有些奇怪,他还说谢谢我照顾你什么的,正常来讲会对第一次遇见的对象发表这样的言论吗?”
“可能他搞错了吧。”阿周那打断他,抬头看向吧台棕色的展示牌,向等候的店员点了单。
书记也跟着照做,他付了钱,两人拿着小票在在一张空桌子旁落座。
“但是话说回来,除了冷淡这件事,你真的就打算这么决定了吗?”
“但我也没有其他的目标,我也并不觉得选择这样的方向有什么问题。”阿周那说着,拉开书包拉链掏出要做的习题册和笔袋,“你要写作业吗?”
“呜哇,你要拿这个对付我吗?”书记立刻满脸痛苦面具,“总感觉你这家伙一开启这种模式我的压力也跟着上来了,不如我再请你一杯咖啡让你给我开小灶如何?”
“不必了,一杯足够了。”阿周那干脆地拒绝了。
清晨起床时窗外依然还下着雨,阿周那关掉了滴滴作响的闹钟,掀开温暖的被子径直离开床铺。有条不紊地收拾一番,背上书包推开冰冷的家门,晦暗的街道上到处是腐烂的叶片和泛滥的积水,湿润的空气沿着外套一点一点地渗进皮肤,他在便利店解决了早餐,随后坐车抵达学校。
那天的后续似乎变成了一种遥远的回忆,直到阿周那在教室里看到包里遗落的砂糖包时才想起来有过这么一回事,自己甚至还得知了失联多年的对方正在某家还算有名的出版社当编辑。但实际上他们就算是遇到也不会怎么样,世界上的巧合那么多,这也仅仅只是巧合罢了,更何况比起这些,还有更值得他在意和处理的事。
周六的夜晚是他一贯会出门进行所谓“消遣活动”的时间。
他自认自己并不是书记所说那般缺乏生活趣味,只是迄今为止还没怎么出现过能让他产生强烈兴趣的事物,就算出现也只能让他短暂地产生过冲动,并且以极快的速度褪去热情,最终回到和过去别无二致的状态,事后回想起来更多感受到的是空虚和无意义,很少能品尝到常人形容的充实和满足。
就连当下这种在夜晚的红灯区寻求未知邂逅的行为也无非只是发泄的衍生物罢了。
空气里弥漫着香烟和烈酒的气息,似乎这个躁动的城市并未因为几场预示着入冬的秋雨而冷却,酒吧依然人满为患,夜总会的门口站着各式招揽生意的人,不同风格的摇滚乐重金属,甚至是尚未被大众接受的新型电子乐从每一扇门扉中传出来,交织成吞没理性的喧嚣,像是越发疯狂跳动着的心脏,将汹涌的人群从地铁站泵向地面,混入黑色庞杂的街道。飞快移动的剪影中浓妆艳抹的少女穿着和气温不符的超短裙在路边徘徊,几个背着乐器的年轻人消失在酒吧的木门深处,一对喝醉了的情侣在街道中央愤怒地向对方咒骂,从居酒屋里摇摇晃晃走出来的上班族被同伴搀扶着呕吐在灯牌的角落。
和在学校里不同,不知何时他早已被这种氛围吞没其中,无所事事地,却也心安理得般地行走着。
倏然间一抹白色掠过视野,像是黑暗的苍穹中唯一翱翔着的鸟,阿周那意识地追随着它转过身去。
“那,那我们先回去了……”
“嗯,再见!拜拜!明天见!”
“迦尔纳你把这个带上吧!”
“你把这个塞给他干什么,自己喝不下不要给别人啊。”
“还剩下大半瓶啊,太浪费了吧,我也有一瓶,这不是实在喝不下了吗……唔……”
“喂,别吐在这啊!快把他拉到这来!”
迦尔纳站在遥远的人群边缘,他还是穿着那天的黑色大衣,脖子上缠着一条深红色的围巾,被同行的人塞了一罐啤酒,在闪烁的霓虹灯光中阿周那能看到他的耳廓染上一层绯色。
有那么一瞬间阿周那想转身离开,明明放着不管就好。既然他一点也不想见迦尔纳,那又何必自找麻烦呢?但是看到对方单肩背着包摇摇晃晃地走向人烟稀少的小巷时,一种莫名的冲动浮上心头,让他原地犹豫了不到两秒,最终还是跟了过去。
前往迦尔纳消失的方向的街道上到处都是人,以至于阿周那不得不绕了更远的距离才拐进小巷。狭窄的道路上并不像刚才的街道那般拥挤,但空气却更加污浊。一些神志不清的人靠着路边的栏杆坐着,还有些正在某些化学物质的作用下调情的伴侣,反而让他这个唯一行色匆匆的人显得突兀而可疑。他开始有些后悔自己屈从于冲动的行为,但是阿周那却也不明白自己违背理性判断的缘由,只有茫然而本能地迈出脚步。事到如今说他是担心迦尔纳未免有些太过于多余,他对对方的感情在过去的回忆和时间冲刷下应该早已变成了漠不关心和冰冷的厌恶才对,可是现在,心跳加速的感受让他反胃,而环顾四周却始终不见对方踪影的情况更让他觉得焦躁。
远处传来说话的声音,语气中透露出的下流和恶劣让人难以忍受。阿周那放轻脚步走了过去,并不想因为找人而被卷入事不关己的麻烦,然而当墙壁的障碍终于从视野中消失的瞬间,他才意识到事件的中心正是他要找的人。
迦尔纳靠在墙壁上,不知为什么手里还拿着刚才被强塞的啤酒罐,他微驼着背,即使在大衣的包裹中也显得十分瘦削。几个陌生男alpha站在他的附近,颇有些动手动脚的意味,然而迦尔纳对此毫无任何反应,反而勾起对方更加强烈的欲望。
“迦尔纳。”阿周那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像是真的在寻找同伴时所发出的那般,喊出了对他而言发音都早已陌生而模糊的名字,他走上前去,“我找你好久了。”
迦尔纳半睁着眼睛抬起头来,他眨了眨因为酒精变得湿润的眼睛,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他是惊讶还是反感,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阿周那只觉得内心突兀地震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嗅了嗅空气,却并没有闻到想象中的味道,这很奇怪,他暗自思忖自己究竟还遗漏了什么不该忽视的蛛丝马迹。显然,没有气味的beta是不可能毫无缘由地吸引来一群alpha的。
“你谁啊?”其中一个男人见只有阿周那一个人,颇为不耐烦的开口问道。
“我们一大群人来的,他走散了我来找他。”阿周那一边说一边走上前去,想在繁琐的争端出现之前把迦尔纳拉走,“迦尔纳,该走了,其他人还在等你。”他拉住迦尔纳垂在身侧拿着易拉罐的手臂,迦尔纳却躲开了他的手,于是阿周那比刚才更用力迅猛地握住他的手腕。在这番争斗中,啤酒罐从迦尔纳的手里坠落,翻着泡沫的澄黄酒液泼洒在柏油地面上,旁边几个男人立刻向后退去,却还是被溅到到了裤脚上。
“喂!我的裤子!”被泼到的alpha立刻炸了锅,阿周那嗅到空气中与啤酒不同的其他烈酒的气味,他下意识压低身体躲开了对方挥来的拳头,反身将对方揍翻在地上。
随后他不慌不慢地站直身体,拍了拍自己的衣服,缓缓吐出一口气,站在原地审视另外几个alpha。
“还打吗?”阿周那平静地问道。
另外几个人还没作声,而刚刚还躺在地上的男人爬了起来,他捂着鼻子咒骂了两句,再次冲过来时结实地吃了一记过背摔,紧接着腿上被踢了一脚,一时半会几乎都抬不起身,衣服也沾满了地面上蔓延的酒液,最后灰溜溜地被几个同伴拽起来带走,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阿周那再次拍掉衣服上的灰尘,抚平袖子上的褶皱,确定没有留下什么令人生厌的污渍之后回到迦尔纳的附近,他俯身径直拽住了他的手臂。
“过来。”
“你不用管我。”
迦尔纳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但是力量上还是阿周那占了上风,他被强硬地拉扯着朝向繁华街区的方向走去。
“管不管你是我的自由。”他语气强硬地说,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气势,“刚才是怎么回事?”
“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迦尔纳有些口齿不清地回应道。
“那不关你的事。”
“那么你也不应该来管我。”
“是你让我不得不被卷进去的。”
“你一开始就没必要掺和进来。”
隐约的愤怒和焦躁让阿周那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他转过身去,将迦尔纳推搡到街道边的墙壁上。
“迦尔纳,你什么意思?你想干什么?”
昏黄的街灯映照出迦尔纳苍白的脸,是他看不懂的眼神,读不透的表情,是不可控的未知以及混沌。他注视着对方干涸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没能说出口,黑色的背包顺着肩膀掉了下去,迦尔纳提住了它,摇摇晃晃地向另一侧迈出了脚步,却很快被阿周那拽住了胳膊。
“站住,我不能让你这么离开。”
“阿周……”
阿周那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过热的思绪在寒风中冷却下来。
“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能回去。”
阿周那比刚才更加用力地抓着他,直到迦尔纳似乎是想通了一般态度软化下来,他转身看着他,很快又垂下眼睑,流露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疲态。
“我知道了,不过要坐一个小时的地铁。”
所谓的归途和阿周那预想的差不多,无非是坐地铁直到终点站前几站下车,在城郊随着人群走入荒凉而古老的房屋群,直到路灯从城中心的绚烂退化到最简陋的形式,最终彻底销声匿迹在道路边缘。他抬头看了眼被黑色树荫笼罩的道路,感觉自己就像是朝着黑暗前进一般行走,而身边的迦尔纳却似乎早已对此习以为常,甚至还在地铁站时就停下来问他要不要干脆到此为止,并且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一路靠着手机的灯光穿过黑暗的道路,所幸抵达的房屋并未像先前看到过的那些那般富有年代感,明显是几年前随着市区扩建新开发的楼盘。迦尔纳刷卡打开公寓楼的门禁,随后两人乘坐电梯到达了指定的楼层,沿着走廊抵达了他租住的房间。迦尔纳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了冰冷的房门,走入更加黑暗的室内。
“进来吧。”在阿周那开口前迦尔纳说道。
阿周那没有拒绝,跟着对方来到玄关,脱了鞋踩在没有温度的地板上,迦尔纳则剥下身上厚重的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架上,摇摇晃晃地走进卫生间打开了灯,直到这时阿周那才终于看清楚了房间里的陈设。
他回身看了看玄关附近的墙壁,毫不意外地发现了另一个过于崭新的开关。
“为什么不开外面的灯?”
“坏了。”站在鹅黄灯光里的迦尔纳只穿着一件看上去单薄的黑色衬衣,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解开袖扣,随后便挽起袖子背过身去洗手。
阿周那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追逐着他的一举一动,在迦尔纳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的时候,他抬起头去寻找刚才话题里的顶灯,那里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白色灯罩:“怎么坏的?”
“我不知道。”迦尔纳回答的声音依旧十分含混,说话时他吐出的气息在整个房间里蔓延,酒精的味道让阿周那几乎忍不住要皱起眉头。
“你没时间修吗?”
“卫生间的灯已经够用了。”
阿周那借着昏暗的光线试图判断灯罩里是否还留有灯管,但片刻后他还是作罢,和迦尔纳一样转身去卫生间洗掉了在小巷子里沾染上的黏着触感。擦干水珠,一身清爽地回到房间时,迦尔纳正靠在灶台边上喝水,思忖如何找个好借口离开的同时,阿周那暗自打量迦尔纳的住处,他看到地板上靠墙堆积着各种书籍,一些衣物隔着一扇落地窗晾在阳台上,占据室内面积最大的床上只有枕头和叠好的被子。眼前所有的一切似乎维持在一种微妙的被使用却似乎又被尘封多年的平衡,而他则像是个唐突闯入这片遗迹的外来人。
他叹了口气,掏出手机确认了眼时间,放弃了寻找借口准备就此离开。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在那里?”走到玄关时,迦尔纳才后知后觉似的,把本应该在一小时前就问出的问题抛了出来。阿周那停下脚步,他看向迦尔纳,薄纱般的月光透过厨房的窗户,朦胧地将他笼罩,迦尔纳放下杯子,朝他缓慢地走来,从皎洁的光里,逐渐走入无光的黑暗。
“这与你无关。”阿周那推开了他,这时迦尔纳又退回最开始的地方。两人在房间的两侧对峙着,僵硬的处境让阿周那垂下眼睑,随后再抬眼看着眼前曾经熟悉的陌生人:“现在我们也没有必要继续关心彼此了。”
“因为你还是未成年人。”
“那又如何?”阿周那微微捏紧了垂在身侧的手。
“母亲她……”迦尔纳迟疑了半秒,“她没有说什么吗?”
“她很忙,这个社会omega独自抚养孩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阿周那听得出自己的语气满是刻薄的阴阳怪气。
“但是你现在已经高三了吧?”迦尔纳依然不依不饶。
“所以你想说什么?现在才用正确的废话对我说教?”
迦尔纳眯起了眼睛,他的手指划过金属的台面,掠过刚才倾倒的水泊,透明的液珠反射着月亮的光泽,从他的指尖坠落。阿周那后退了一步,却似乎还是被迦尔纳逼到了墙角,他几乎动弹不得地停在原地,直到迦尔纳足够靠近,近得他像是能闻到他散发出的气息。
“你……”
迦尔纳的脸颊上因为酒精的缘故带着一丝淡淡的潮红,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看似漫不经心地落在白色外套的表面,如同秋天零落的雨点般下坠,缓慢地、沿着他侧腹的曲线直到衣服的下摆。阿周那的心脏空了一拍,他猛地抓住迦尔纳的手腕,又因为掌心触及的体温立刻甩开了它。他本期待着之后迦尔纳至少会说些什么,但始作俑者却怔在原地,他眨了眨眼睛,紧接着含混地说了点什么就转身快步走向冰箱,笨拙地拉了几次才打开冰箱门,在半空的冷藏室里寻找半天,最终掏出一瓶新的啤酒,想也不想地拉开拉环便仰头灌了下去。
“你干什么?!”阿周那反应过来,立刻跑过去试图夺走迦尔纳手里的啤酒罐,对方反抗的力气这时却大得惊人,他始终执拗地抓着那个已经变了形的罐子,直到阿周那终于抽走它时,里面的液体早已没了大半。阿周那暗自咂舌,直接将啤酒罐丢进了厨房的水池,金属碰撞的声响中他用力扣上冰箱门,抓住迦尔纳的衣领一把将对方甩在了床尾。摔落时迦尔纳一声没吭,他在布料的包围中挣扎了一下,摇摇晃晃地想要坐起来,阿周那牢牢地摁住迦尔纳的肩膀,伏在迦尔纳的身上,垂头看着他。
“这就是你刚才想做的事?”
迦尔纳闻声抬起头,垂落的卷发挡住了阿周那的一部分瞳孔,他的声音冷淡而平静,却带着一丝危险的气息。
“还是说你在为刚才的事介怀,报复我不应该打扰你今晚的‘邂逅’?”
“我没有。”迦尔纳否定道,他闭上眼睛,“我只是醉了。”
“那为什么还要继续喝?”说话时阿周那的手也愈加地加重了力道,他压低声音,“你也和那个人——”
“不,我没有!”迦尔纳在他说出接下来的话语时大叫了起来,他猛地推开被吓了一跳的阿周那,刚翻过身却又被抓了回来。两人再次陷入最开始那种尴尬的氛围中,阿周那咬了一下嘴唇,几秒后他松开手,起身离开了床边,背对迦尔纳站着。房间里的空调在运作着,温暖干燥的风吹得阿周那十分焦躁,像是在他的心里丢进了一团无声的火焰,把一切的美好都烧成了狼藉。
“算了,”他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开口道,“我先走了。”
“你还要去那里?”
阿周那转过头,正对上坐在床沿的迦尔纳的眼睛。
“当然。”
“为什么……”
“没必要再明知故问,我也不想听你的说教,更何况你也没有权力干涉我的行动。”阿周那抬高音量打断了他。
“太晚了,你应该回家。”迦尔纳依然坚持他的观点。
“回家?”阿周那忍不住冷笑,“接下来你要说是未成年该睡觉的时间了吗?那么你呢,如果刚才我不出现在那里,你今晚又会在做什么?”
迦尔纳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着他,直到阿周那收敛起所有的表情,他下意识地要偏过头去,不经意间却瞥到迦尔纳的衣服。接近黑色的衬衣穿在他的身上松松垮垮,被揉皱的衣襟早已散开了好几个扣子,伴随着他的呼吸起伏,他甚至能看到布料缝隙间过于苍白的皮肤。
阿周那的喉咙发干,回过神时他似乎已经目不转睛地盯着迦尔纳的胸口看了很长一段时间,对方也察觉到他的目光低下头,立刻明白了现在的状况。但迦尔纳却并没有向寻常人一样立刻想法设法掩盖自己的身体,而是——他解开了剩下的几个扣子,直到不仅仅是锁骨到胸口,就连同小腹都裸露在空气中。
那时阿周那脑海里一直残存的疑问才被彻底解开。的确他们分开的时候还没有到彼此分化的年龄,又或者说迦尔纳一向比周围人更加晚熟,至少现在他才第一次察觉所谓的毫无“气味”,只不过是他过去早已养成的习惯。而属于omega的那部分特有的信息素气息,则像是刚刚的某一瞬间被赋予某种特权后,他才终于有机会察觉。
他转身,向前迈出半步,迦尔纳仍然坐在原地一动不动,alpha的指尖穿过柔软的银色发丝,落在他的侧脸上。阿周那俯下身,吻上迦尔纳微张的嘴唇,舌尖滑进omega的口腔,只品尝到啤酒苦涩的气息。
“这就是你的目的吗?”他想这么问道,话到了嘴边又还是咽了回去。阿周那的心脏砰砰地跳动着,眼前的一切比任何时候都鲜活,甚至于所有的色彩都朦胧上了一层不真切的光,他暗暗自嘲或许数十年后,即便彻底忘记了这一年经历的所有事情,这个夜晚恐怕也会像是烙印一般牢牢地刻印在他的脑海里。他脱掉碍事的外套,将迦尔纳推倒在床铺深处,手指灵巧地拨开覆在那副躯体上的布料,从胸口滑到腰侧,又从大腿根抚摸到对方尚且还没变硬的欲望,迦尔纳的脸唰地变得通红,在被阿周那即将要解开腰带时他挣扎着坐了起来,还不等被迫直起身的阿周那表示些什么,径直地解开对方的裤子,含住了alpha的阴茎。
“迦尔纳?!”被湿热粘膜包裹的触感让阿周那差点乱了阵脚,这时禁忌背德之类的概念才在他的脑海中浮现,越是这么想,他的欲望却愈发地增加了质量。迦尔纳的两手支撑着身体,双腿蜷缩在床垫上,以一种不太舒适的姿势咬着他,看上去摇摇欲坠。然而他的技术却出人意料的高超,伴随着淫靡的吸吮的声音,柔韧粗糙的舌面上下滑动按压着柱身,时而又用舌尖舔舐已经渗出液体的尖端,他前后活动着身体,将阿周那的整个欲望吞了进去。越往深处,光滑的粘膜用力地绞着他,阿周那一时难以招架,他控制着自己避免在迦尔纳的嘴里或者是喉咙里成结,一面气息不稳地低头抓住他的肩膀。迦尔纳这时抬眼看着他,透明的涎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了出来,沿着下巴的弧线滴落在床单上。察觉到射精的先兆,迦尔纳加快了吞吐的速度,但最后阿周那却改变主意强行推开了他,一部分白浊落在了迦尔纳的脸上,剩下的一些缓慢地从他的唇边溢了出来。
“够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还带着刚才高潮残留的气息不稳,阿周那摁倒迦尔纳的身体,扯下他的裤子,发现他已经是半勃起的状态。他叹了口气,刚想触碰的时候被迦尔纳拉住了手。
“你干什么?”
迦尔纳的脸变得比之前更红。
“不用了。”他罕见地皱着眉,看向一边喃喃道。
“那你……”阿周那看到他的神情,还是把关于“急性子”的话题收了回去,“那下面呢?”
“不用。”
“你开什么玩笑。”阿周那把迦尔纳翻了过去,把他的一条腿打折压在床上,他掏出兜里携带的润滑液,打湿自己的手指,在早已开始张合的褶皱上画着圈,瞄准迦尔纳有那么一瞬间松懈下来的时机,他径直地插了进去。开始的时候埋在枕头里的迦尔纳似乎发出了什么声音,很快他又陷入了沉默,房间里只剩下手指在甬道里抽插活动的水声,唯一有所反馈的是迦尔纳颤抖的身体,和生殖腔涌出的更多爱液,这种毫无配合的单方面互动让阿周那不得不猜测自己是否做了足够的扩张,毕竟在此之前他还没有和任何一个男性omega发生过关系。保险起见他又加了第三根手指,在边缘处浅浅地抽插时迦尔纳用力地钳住了他,他的臀部向后上方翘起,双腿不受控制地张开,似乎是想要将阿周那的手吞得更深,透明的粘液顺着张合的小口边缘涌了出来,和射出的精液一起将床单搞得一团糟。
他盯着迦尔纳后背上耸起的肩胛骨看了半响,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备好的避孕套套好。一切似乎都准备就绪,阿周那俯下身,一只手压在床上维持平衡,另一只手则把迦尔纳捞了起来。他摸索着,手指伸进了迦尔纳的嘴里,慢慢地搅动着他的口腔,他调整好角度,还保持着相当的质量的阴茎一口气挺进了湿滑的甬道。迦尔纳的后背立刻弓了起来,他发出和刚才截然不同的媚声,高昂的喘息和浑身的颤栗几乎让阿周那失控。他缓慢而用力地在这副躯体中抽送,炙热的欲望在大量爱液的裹挟中搅动着生殖腔,他的耳边回荡着omega一次又一次因为被挺进而发出的走调的尖叫和淫靡的水声。但很快迦尔纳又再次陷入了沉默,阿周那拿走了已经被吸吮了半天的手指,用力揉捏了几下他已经挺立的乳尖,吞着硬物的粘膜顿时收紧。
他在迦尔纳的耳畔低下头去,让自己说话时的吐出的每一丝气流能够激起omega更多的生理反应:“把声音发出来。”
“不,我……”迦尔纳回应的声音染上了某种一碰即碎的脆弱,他颤抖着,在阿周那的试探中,身体僵硬了一瞬,生殖腔痉挛着又吐出了更多的热液,将两人相连的部位彻底打湿。
“把声音发出来。”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再次狠狠撞击了一下刚才发现的敏感点,迦尔纳的反应比刚才更剧烈,几乎要不受控制地从床上跳起来,“不然我就再做一次。”
“我……不……嗯啊!”
“知道了吗?”
迦尔纳的腰已经被抽空了力气,他浑身瘫软地趴在床上喘息,磕磕绊绊几次才终于说全了阿周那想听的那四个字。但阿周那却并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当然他也并没有给迦尔纳多余的反应的机会,在尝试了几下别的区域确认迦尔纳真的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后,他又回到了原位,预先卡住对方的胯骨,让他无处可逃,随即又快又猛的几下挺进立刻让迦尔纳再次高潮。
在生殖腔的痉挛尚未结束的时候阿周那抽出了自己的欲望,他把迦尔纳翻了过来,接着灯光看见他脸上恍惚混杂着欲望的神情。他分开那双苍白修长的腿,再次插入omega的后庭,就像是用手指去戳一只不知何时已经烂熟的果实,甜得发腻的蜜汁立刻溢了出来。迦尔纳的身体向后仰去,原本枯瘦的身体上浮现出肋骨鲜明的轮廓,让他想起学校生物实验室的那具骨骼标本,曾几何时他也抚摸过它的表面,他们似乎是一体,又似乎是他在多巴胺刺激中产生的错误认知。阿周那俯身在已经变得湿滑的皮肤表面落下几个吻,迦尔纳没有反应,他还沉浸在波涛般的快感席卷中,双腿大张着,甚至还主动抬起下身想要吞得更深。但在释放的尾声即将要来临的时刻,他却又用走调的声音开始恳求不要这么做。不知道是生理性还是真正的泪水从迦尔纳的眼角坠落,掉在床单上,他抓住了阿周那的衣服,埋在他的胸口,刚才张着的腿也牢牢的缠在阿周那的身体上。直到最后的终点来临,他在释放的空虚中调整了呼吸,从迦尔纳的身体里抽了出来,又把脱下来的避孕套打结丢进垃圾桶。
期间迦尔纳似乎仍然还在恍惚,他大张着腿瘫软地躺在原地一动不动,阿周那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扯过一旁的棉被盖在他身上。去卫生间简单的清理一番,临走前,习惯驱使他俯身吻了下对方眼角的泪痕,而这时迦尔纳才像是如梦初醒般注视着他。
“再见。”开口时阿周那的语气又回到了最开始时的那种冷漠,他捡起掉在地上的大衣,拍了拍上面的尘土,在对方开口前便消失在了公寓门口,留给坐起身的迦尔纳的只有一个默默关上的冰冷金属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