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时的高铁车厢里显得格外寂静。

迦尔纳坐在靠窗的位置,削瘦的身体微微地弓着,一只手撑住一侧下巴,另一只手则在灰色小桌板上放置着的平板电脑上划动。阿周那侧了侧头,他想在这个过分安静的氛围中寻找些什么令人自在的话题,却又本能地希望迦尔纳并不会察觉到自己当下的小动作,于是借着整理额发的机会偷瞄了几眼迦尔纳的屏幕,那里却只有一份写的密密麻麻的项目计划书——他之前在大学里也接触过类似的文件。

他的心情突然间沉了下来,阿周那这时才意识到迦尔纳和他在这场旅行中抱持的根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目的,这同样也意味着之后他们的日程安排也会完全相反,所谓出发前考虑到的“修复关系”的事也可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阿周那在火车高速运行的声响中轻叹了口气,确认迦尔纳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后,他转过头,看向通道另一侧的窗户,早晨太阳金色的光芒撒落在绿油油的稻田之中,远方高大的树木并排地立在道路的两旁,随着山间的微风轻轻晃动,所有的景象和他过去的每一次出门旅行时的所见所感别无二致,然而心情沉重的体验却是第一次。

但事到如今,说实话阿周那也开始对自己真实的目的迷惑起来,他似乎又想接近迦尔纳,和他重修旧好,却又本能地想要躲着他,甚至最好永远也不要见面。他对当下的这些事感到压力重重,阿周那在对面邻座即将察觉到自己视线之前转头看向车厢尽头的LED屏幕,上面滚动的红色字块里却没有他想要的答案。

他一直在逃避,之前是,现在也同样是,这种逃避对他来说似乎没有一个能够抵达的尽头。他想要试探迦尔纳的想法,对方却一点他想要的那种反应也没有——但他也说不上他到底想要迦尔纳表现出什么样的反应。然而迦尔纳沉迷于工作忽略自己的事实又让阿周那一直有些隐约的烦躁和难以言喻的苦闷,另一方面,他又说服自己去把这些感受当作从没发生过的事一般视而不见。

他可真是别扭极了。

 

几小时后,他们抵达了那个陌生而繁华的城市,下了高铁,又从出站口被人流裹挟着推入地铁站,拖着行李箱在电动扶梯上上上下下,三小时后总算是站在了预约的酒店大堂里。此时阿周那已浑身疲惫,连路上那种找话题的尝试也完全放弃,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地办完了入住手续,揣着房卡和迦尔纳上楼,临到门前时他才从街道上那股子要把人蒸熟的热气中回过味来——他手里只有一张房卡,眼前也只有一扇门。

“怎么了?”站在身后的迦尔纳似乎还在争分夺秒的商务状态中,看一向办事利落的弟弟站在门前一动不动不免有些奇怪,他走上前去,也没有要继续追问的意思,修长的手指径直地从阿周那潮湿的手掌中抽走了淡黄色的磁卡,在门锁上晃了晃,伴随着轻快的提示音,他握住金属门把向下一摁,推开了木质的房门。

这下眼前的景象直接坐实了阿周那的猜想,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混乱的心绪。

“为什么要定双人间?”

迦尔纳绕开他,走进房内,将背上的黑色背包卸下来放在桌子上。

“因为只有这种房型了。”他说完,拉开拉链掏出充电器和平板,寻找插座时才似乎想到阿周那话里隐含的意思,“你很介意吗?”

阿周那看了眼空荡荡的走廊,决定还是关上门再谈论这令他有些难堪的私事。于是他将行李箱拖进房,关门后又把迦尔纳随手放在桌上的房卡插进了门口的感应槽,房间里立刻亮起了灯光,看来似乎是之前整理房间的人临走时忘记了关灯。

“我不是……”他开口道,却立刻又卡了壳,过了半响才想起一个能够表达自己意思的“体面”说法,“我们之间性别不同。”

终于给平板充上电的迦尔纳从屏幕前抬头看了他一眼:“但我们无论从法律意义还是现实意义上来讲已经无所谓了吧。”

他指的当然是脖子上的标记。

阿周那的脑海里冷不丁地浮现出那些模糊的记忆片段,他觉得面部发烫,于是立刻背过身去,假装自己在检查行李箱。

“那一会我们下去吃饭的时候你再开一间吧。”迦尔纳毫不避讳地继续往下说道,语气平淡得好像对阿周那这种躲躲闪闪的态度没有任何一丝多余的感想,完全由着他的性子来。

“那就这样。”阿周那说完当即便钻进了洗手间。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下楼时他们只在前台的大理石柜台上看到了客满的塑料牌,阿周那不死心,还特意上去询问了一番,直到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无情的现实浇灭,作为看客的迦尔纳全程一语不发,出门后才开口问要不干脆换个有两间房的酒店。

“算了,”阿周那望着宽阔的街道摇了摇头,地面上腾起的热气让他头脑发昏,在空调房里萌生的那些混乱思绪现在也烟消云散,只剩下了接受现实的选项,“而且这里也离你要去的地方最近,别换了。”

“好吧。”迦尔纳低头看了一阵手机屏幕,“现在你想吃什么?”

阿周那思考了半秒,只觉得这个问题背后带着些危险的意味:“你能吃什么?”

不久之前迦尔纳在外就餐被送往医院的事还在他的记忆里十分鲜明。

“那就去马路对面的店吃吧。”迦尔纳伸手指了指他们的目的地。

阿周那咽了下口水,眼睛偷瞄着迦尔纳的侧脸:“……你确定没事吗?”

“我确定。”迦尔纳的神情既放松,又带着让他莫名安心的笃定。

“真的吗?”

“真的。”

“不会有事吗?”

“你放心。”

阿周那这才收回自己的视线,他暗自握了下垂在身侧的手,缓缓吐出一口气:“那我们就去那吃。”

“嗯。”迦尔纳点了点头。

 

饭后他们回到宾馆,迦尔纳把桌上的平板塞回背包里,还没顾得上休息,便准备转身离开,阿周那最后一刻从床边站起身来,打着自己也要出门的旗号,匆匆揣上手机和充电宝跟了上去。

“但是你就算到了景点也快关门了。”迦尔纳在昏黄闷热的走廊里对他说道。

“快关门也不是不能逛,走吧。”阿周那把他的话糊弄过去,和迦尔纳一起走进了电梯。

大约是电梯已经使用多年的缘故,下降到一楼的的过程让人觉得度日如年,阿周那站在客厢的角落,他的右前方是迦尔纳,此时他正抬头望着电梯侧边的广告牌,似乎在阅读上面的文字。从阿周那的视角看去,迦尔纳被汗水浸湿的发梢服帖地粘在白色的后脖颈上,他想起指尖轻拂过毛绒玩偶的触感。柔软,瘙痒,无法自拔——他几乎也要伸出手去。但他没有那么做,”叮咚”一声,像是撞针用力的敲击闹钟,他清醒过来,电梯门已经打开,迦尔纳快步走了出去,于是他只得紧随其后,走入清凉的酒店大堂。

“迦尔纳,你晚上什么时候回来?”他拉住对方瘦削的手腕,迦尔纳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脸上隐约带着吃惊的神色。

“我不确定,大概九点左右吧。”

“这么晚没事吗?”

迦尔纳的眼神里带了些无可奈何的神色:”如果活做不完的话可能还会更晚。”

“要我去接你吗?”阿周那捏紧了他的手,下意识地开口问道。

“没事。”迦尔纳摇摇头,”我还不至于要让你接送,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话音未落,他略一用力,从阿周那那里抽回了自己的手,又重新整理了一下背包的背带:”地铁站的话你按照导航去吧,我先走了,不然太晚了也不好。”说罢,迦尔纳转身,消失在夏日明媚的日光里。

阿周那在原地呆站了两秒,才拿出手机翻找附近能转的地方,但也无非是些购物中心酒吧街之类的娱乐场所,他对此并没有什么兴趣,而所谓的景点,也如同刚刚迦尔纳所说的一样,距离停止入场时间已经不到一个小时,就算现在他赶过去,大概率也是吃个闭门羹的结果。最后他只得收起手机,装在兜里,就这样毫无目的地走出已经敞开的玻璃自动门,在闷热滚烫的街道上乱走一气,好挥发掉内心淤积的那些难以捉摸的杂念。

 

而果不其然如迦尔纳所说,等到那扇木门伴随着提示音被推开,已经是晚上十点半多将近十一点的时候。阿周那早早地就已经洗漱完毕,从背包里翻出带来的书籍,倚靠着木制的床板凑着床头的灯光翻看,听见门口一阵响动便立刻放下书站起身,踏着宾馆那一双质量并不怎么样的一次性拖鞋走了过去。

迦尔纳单肩背着包站在门口,看见阿周那他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有想到阿周那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你还没睡吗?”

阿周那才反应过来自己也没必要这么急切地来迎接,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咳,我还不困。”

但是迦尔纳显而易见地忽略了他慌忙掩饰的样子,他垂下眼睑,说话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困倦:“是吗。”

他绕开阿周那向房间深处走去,把背包取下来放在椅子上。

“今天很忙吗?”阿周那看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影,不免开口问道。

“还好。”迦尔纳从包里拽出自己的充电器,给电量已经所剩无几的手机和平板充上了电,随后他走进卫生间,洗了手之后才回到自己的床边,一屁股坐了上去。

阿周那环顾四周,最后还是从床头柜下掏出另一双拖鞋,拆了包装放在迦尔纳脚边,随后他才重新坐在床上拿起书本。只可惜现在他很难继续集中精力阅读剩下的文字,开着空调的房间里空气本身并不流通,所以从迦尔纳进门起到现在,周围便立刻增添了混杂的气息。当然那其中除了迦尔纳的气味本身,还有其他人的气味——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他白天接触的那些同事的信息素,却让阿周那莫名地不爽。当然他自己也知道这背后的原因,无非是那些alpha的气味勾起了他本身的防御心理。迦尔纳在床尾脱掉了潮湿的上衣,白色的后背看上去比平时更加干瘦,棱角分明的线条在昏黄的灯光下比平时更增添了一丝莫名的情愫,阿周那感到脸颊发烫,他抬起书,让自己的视线完全地被那些黑色的文字填满,但很快黑色的线条开始弯曲,灵巧地扭动,像是大学宿舍楼旁向他露出肚皮的猫咪,细软的尾巴一抖一抖地,撩拨着他的裤脚。

猫扭着身体舔舐了几下油亮的皮毛,“喵”的一声切断了他的思绪,阿周那抬起头,迦尔纳已经全裸着走进了卫生间,很快里面传来了花洒的喷水声。他看向背对浴室的窗户那一侧,隔着白色透明的窗帘,外面是灯火通明的街道,车辆像是一条星星点点的河流,急速地奔向远方。那时他放下了书,背后的水声依然在持续,阿周那侧身倒向柔软的枕头,把自己埋了进去。

他只觉得度日如年。

半睡半醒之间不知何时房间的灯光已经熄灭,另一侧只有淡淡的冷光亮着,似乎有所变化,但似乎又毫无变化。持续了不知多久时间后,阿周那才从昏沉的意识中挣脱,追随着光芒翻过身,他瞥见迦尔纳拿着手机似乎在浏览着什么,只是那张被屏幕照亮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本来应该是正常的事,却莫名地让阿周那萌生了一丝不安和烦躁的情绪。

至少他知道自己烦躁不可能是睡眠被打搅了的缘故。

“你不睡吗?”他沉默了一会,最后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开口问道。

迦尔纳滑动玻璃板的手停了下来,他的视线从屏幕转移到阿周那的脸上,又转回去重新看向手机。

“我还不困。”

阿周那索性翻了过去,空调冰凉的风让他裹紧了身上的被子,他因为迦尔纳那边的光亮而眯起了眼,过了半秒还是抬起手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

“你不是下午忙到晚上了吗?”

“嗯。”迦尔纳只是表示了认可,但并没有进一步地对此表示什么,只是他扭过头,看向阿周那,“太亮了吗?”

“还好。”阿周那终于撑不住困意,重新闭上了眼睛。

“太亮的话我就不看了。”

“……嗯……没事。”阿周那隐约听到迦尔纳又说了些什么,但他也无暇回应,强烈的困意又让他睡了过去。

 

早上醒来时房间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空调出风口时不时响起的些许风声,阿周那怔怔地看着白色的天花板,过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迦尔纳已经出门,于是他也坐起身来,摁掉床头柜上响过的铃声,穿上拖鞋准备换上衣服去卫生间洗漱。在行李箱里翻找合适的衣服时,他想起昨夜那半途而废的对话,到了最后他也没听清楚迦尔纳到底说了什么,又在之后零零散散地意识朦胧时感觉到迦尔纳还在旁边的床上看着手机。

他拿着短袖站起身来,看了一眼迦尔纳那边连被子都叠好的床铺,一面回想着昨晚的事,一面担心起来,甚至于拿着衣服的手也下意识用了几分力,回过神来时短袖的肩膀上留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折痕。阿周那举起衣服看了眼已经被揉乱的地方,叹了口气,最后还是脱了睡衣穿在身上。

那家伙这样真的没事吧?

换好衣服,他皱着眉头走进卫生间,想起上一次迦尔纳熬夜后的后果,外加在外就餐,怎么想都怎么是一套组合拳,只能寄希望于上次的事不要再度重演,那样的事再来一次他绝对会折寿的。收拾完毕,在去往地铁站的便利店里随便解决了早饭,阿周那便按照来之前定下的行程上了地铁。

这个城市的夏季比他们原本居住的城市要更加炎热,不仅是头顶上的太阳散发的刺痛皮肤的阳光,还有滚烫的地面,以及街道上迎面吹来的燥热的风,无论走在哪里都有一种无路可逃的错觉,那股蒸腾的暑气似乎都能穿透身体,像是荆棘一般将人的整个思绪包裹起来。阿周那在外面走了一下午,晚上在开着冷气的餐厅坐下,他浑身脱力一般,落座的瞬间就感到一阵强烈的困倦,在喝了一杯冰凉的柠檬水之后才重新打起精神浏览手机上的菜单。

果然这个季节选择这些户外景点并不是什么好主意,特别是正逢暑假,就连仅有的一些树荫下都挤满了人,导游带着一大帮游客浩浩荡荡地在大街小巷中穿行,那持续响起的扩音器也成了切断理智的最后一根倒下的稻草。他点了自己想吃的东西,又重新回到之前写了行程的备忘录,把户外的项目能改都改成了博物馆图书馆一类的清凉去处,这才松了口气,在等待上菜的中途看向餐厅橱窗外繁华的商业街。

这时已经是字面意义上的“下班高峰”,宽阔的街道上人头攒动,车辆也在马路上来回穿梭,但对面的办公楼楼群并没有熄灯的样子,光滑摩登的玻璃建筑上依然如星光一般亮着大片大片的灯光。他一手撑着下巴眺望那些忙碌的窗口,不禁遐想迦尔纳是否会在其中之一,或者他现在正在跟那些同事开会,又或者是坐在电脑前敲着他看不懂的代码?他被瓷碟落在桌上的声音唐突拉回现实,阿周那回过头来,刚刚端菜的服务生已经夹着空餐盘消失在大堂尽头,他从旁边的筷筒里抽出筷子,挑起盘子里一片菜叶,放进嘴里。

这天晚上迦尔纳依然是以差不多相同的时间回到房间里,跟阿周那打过招呼便脱了衣服走进浴室,对方则用视线偷偷摸摸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迦尔纳消失在门口,几分钟后房间里响起了水声,阿周那还没来得及转过头去,只看见磨砂玻璃上那朦胧的轮廓。他立刻觉得不对,从床上坐起身来,却又不知道自己的这种预感从何而来,至少迦尔纳的脸上只是略微的憔悴,远没有到之前那种虚弱的程度。他忍不住又抬头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那里只有对方纤细的躯体和四溅的水花,这下他环抱住身体,弯下背,一手盖在下巴和嘴唇上,让自己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地板上——

床尾又放着迦尔纳的鞋。

他到底在干些什么。

既然想要撇清关系的话为什么还要关心个不停,就算是白天去逛景点也是逛得三心二意,一会想着要是迦尔纳来的话他会想什么,一会又想着他现在在办公室里和那群他素未谋面的同事在做什么,一点都不符合他的风格。

对,现在的他完全不像平常的他。但是为什么?既然这么在意的话,为什么不索性干脆开口修复关系,而是要这样拐弯抹角?

但是他真的有过一丝一毫的动心吗?被荷尔蒙和信息素绑架的感情还能够被称之为“爱情”吗?更何况他们之间又有血缘关系,即便是现在,他就能够说对迦尔纳的这种复杂的想法里没有掺杂家人之间的情感吗?

而且,承认这种情感,就意味着他要承担——

水声戛然而止,阿周那当即便躺了下去,背对着卫生间蒙上被子。他在柔软的枕头上闭上眼睛,白天的疲劳一股脑地涌了上来,很快他就睡了过去。

 

第三个晚上依旧如此,房间里飘荡着混乱的气味,迦尔纳走进浴室洗完澡出来换衣服时阿周那已经睡了过去,某种程度上比他们在家里那时联系更少,甚至连话都赶不上说几句。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之后阿周那睁开了眼睛,迦尔纳依旧在旁边看着手机,他转动眼珠扫了一眼周围的环境,完全无法判断现在到底是几点,也不知道自己大概睡了多久,只是空气中漂浮着的那大快大块混乱的气味里平添了一份让他清醒的要素。

阿周那转过身去,迦尔纳和前两天一样,只是面无表情地用拇指滑动着屏幕,似乎手机上那些内容并不能让他产生多少兴趣,又似乎他是想要寻找什么。具体寻找什么阿周那并不知道,只是他再次嗅了嗅那股熟悉的信息素气息,内心的不安比之前每一个夜晚都要更加躁动。像是被雨水打湿干了之后变得皱皱巴巴的素描纸,惨白,又带着一无所有的感触,却同时如同肥皂泡般脆弱得一碰即碎,随时就要消失在冰冷的空气之中。

他再次被睡意拉入深海,又尽力游出那片意识的迷宫,某种本能催促着他睁开眼睛,于是他睁开了眼睛,缓慢地从床上坐起身来。

“阿周那?怎么了?”听到旁边响动的迦尔纳放下手机看着他,蓝色光芒照亮的侧脸甚至都有种变得透明的错觉。

阿周那踩着拖鞋站起身,又朝迦尔纳那一边弯下腰去:“你往那边一点。”

迦尔纳自然是满脸疑惑,但他也并没有开口询问个中缘由,而是向另一侧挪了挪身体,空出一半空间。于是阿周那爬了上去,他一言不发地从迦尔纳的手里轻柔地拿走了已经有些发烫的手机,临放床头柜前还不忘插上充电线,然后他在迦尔纳的那边床上躺了下去,在微凉的被窝里将对方摁在怀里。

这下他终于有了些许安定的感觉,至少感觉得到怀里的实体,也不用提心吊胆对方是否会在某天他一睁开眼之后就彻底消失,于是阿周那闭上了眼睛,鼻腔间满是白色发丝上的洗发水香味和信息素的气味,很快他就沉入了睡眠之中。

迦尔纳在alpha的怀抱里有些喘不过气来,阿周那的体温一向比他高一些,所以被这样抱着,加上身上厚厚的棉被,毫无疑问只会变得更热。他眨了眨眼,隔着睡衣薄薄的布料听见阿周那的心跳声,平静、稳定,最后他也不得不放弃挣扎,闭上眼睛,等待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安眠的光顾。

 

至少这一次阿周那是被迦尔纳叫醒的,他睁开眼睛,迦尔纳已经背对着他坐在床边,他脱下睡衣,白色的脊背从布料下直接近距离地瞬间裸露在阿周那眼前,他立刻就惊醒过来,从被窝里跳起,两步走回自己的床上坐下,扶着额头轻轻叹了口气。

听见背后动静的迦尔纳一边往身上套背心一边转过身来:“怎么了?”

“没什么。”阿周那条件反射地抬头,又立刻在看见对方的胸口和小腹时别过头去,“你要出门了?”

“嗯,今天差不多就能做完了,所以我考虑买晚上回去的票,你之后收拾一下行李。”

阿周那沉吟了半秒,又再次提出了上一次提出过的问题:“要我去接你吗?”

“为什么?”迦尔纳却给出了不一样的回应。

“我也想看看你工作的地方。”

两人视线相交了半响,最后迦尔纳的嘴唇微微地弯成柔和的弧线。

“也行。地址我一会手机上发给你。”

“嗯,我去之前给你发消息。”

下午七点时,收拾好行李的阿周那从宾馆里出来,按照手机上的导航一步一步向着目的地的办公楼走去,越往近处,就越和之前他所见的不同,那间楼算不上有多么崭新,但是内部的样子看上去却得到了精心的打理,显得干净整洁。他乘坐电梯一路抵达迦尔纳信息里留下的楼层,走出电梯时,设计前卫的大厅里两两三三地坐了一些人,有些捧着咖啡坐在靠窗的沙发上闲聊,有些还端着饭盒和外卖盒围在白色小圆桌边吃饭,也有些在开水机旁边清洗杯子和餐具,俨然是这个共享办公区的休息场所。他在电梯口环视一周,找到了不远处墙壁上贴着的金属指示牌,又看了眼手机确认房间号,才顺着指明的方向朝更深处走去。一路上,地面铺着浅灰色的橡胶皮,狭窄的走廊两侧隔着玻璃是灯火通明的大型办公室。办公室里工位上基本都坐着人,有些人正在键盘上敲敲打打,有一些还在翻看手里的资料,路过公共打印机时,忙于打印和检查资料的上班族连头也不抬,完全没有把路过的这个不属于这里的阿周那当一回事。

他循着房间号一间又一间地走下去,终于在走廊尽头看到了指定的房间,阿周那在门口站定,还没来得及敲门,房间里已经有人端着水杯打开了门。

“请问……”眼前的人刚才的笑容已经僵在了脸上,他救命似的回头看了眼房间里正围在一个电脑屏幕前的伙伴,又转头看了眼门口的alpha,“你是……”

阿周那露出他一向的营业式微笑:“我找迦尔纳。”

“是这样啊,”对方松了口气,然后指了指入口旁边的一个座位,“他们正在里面跑程序,你在这坐着等会吧。”

话音未落,还没等阿周那说些什么,对方便逃也似地奔向了茶水间。而他也不便在门关上前再做挽留,毕竟这里的门出入都要刷卡,上来时他还有迦尔纳给的临时二维码,而眼前的这扇门的门禁显然没有刷码的功能。阿周那拉住黑色的金属把手,走进办公室内,在指定的座位边把自己的背包卸了下来,又坐了下去。

房间里其他人似乎还是无暇顾及他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七八个人聚在一个显示屏前认真地讨论着,至于说的那些内容阿周那也听得云里雾里,只能勉强判断出来好像是什么不知道为什么程序就跑起来了之类的,可从他一个外行人的角度上来说,程序能跑起来不是一件好事吗,还是说有什么别的问题?

他还在东张西望的时候,之前接水的人已经走了回来,对方微微弯下腰,盯着门禁的屏幕看了一会,随着电子锁咔哒一声,他推开门走了进来。阿周那意识到这是一名beta,也难怪对方刚才会有那样奇怪的反应了。

“我回来了,怎么样,找到原因了吗?”

电脑前聚集的人之一抬起头来,满脸痛苦面具:“怎么可能啊,话说这里的注释到底是谁写的啊,这是给人看的吗?”

“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是迦尔纳的声音,看来最中间坐在电脑前的人是他,“还是先搞懂这里写的是什么吧。”

“这个函数用的这么莫名也能跑?我写的怎么就不能跑?针对我吗?”另一个人站起身来捏了捏眉心后吐槽道。

“这你就得问电脑了。”马上就有人耸肩。

“嗯,我觉得我看懂了。”迦尔纳半响后突然说道。

“此话怎讲。”

“总之大概逻辑我们都是知道的,只是在实现这个步骤的时候这部分代码和通常手段不同,可能还有优化的余地,现在这样运行太占内存了。”随后迦尔纳滔滔不绝地解释了一长串阿周那完全听不懂的东西,在他快要放弃倾听转而去玩手机时迦尔纳停了下来,“今晚就做到这里吧。”

“啊,说的也是,你今天要走吧?几点的火车?我们送你。”其中一个人问道,看上去大概是这个小小的创业公司的老板。

“没事。”迦尔纳收拾了手边的资料和文件,整齐地放在桌边,他露出微笑,“你们住的也远,一块吃个饭就够了。”

“也行吧,我们也不勉强自己了,毕竟赶着上线嘛。”对方笑笑,又看了看四周的同事,“一会吃点啥?”

“烤鸭。”

“那也太油了吧。”

“那,火锅?”

“大夏天的……”

最后一众人从餐厅里出来已经是晚上九点,和对方道别,迦尔纳和阿周那一块走上回宾馆的路。此时四周还有不少行人,道路上也有些零星的骑车的人路过,路灯鹅黄的灯光融化了深沉的夜,一切事物的边界变得柔和而模糊,连同夜风也带着些清凉的气息。他们走了几分钟,距离宾馆还有一大截的路,阿周那看了眼宽阔的马路,以及两边高耸入云的大楼,在这里行走的自己显得是如此的渺小,更像是嵌入这个庞大机器里的小小的齿轮,被不知名的力量裹挟着,不断向前转动,喘不上来气。

迦尔纳在这里也会有同样的感受吗?他想着,转头看向旁边的迦尔纳。

迦尔纳正抬头望着天空。

于是阿周那也抬头看去,黑色的天幕被灯光晕染,却依旧隐约能看到稀疏的几颗星星。

“迦尔纳,”他开口说道,“要不今晚我们不走了。”

迦尔纳回过头,青色的瞳孔转向阿周那的侧脸:“怎么了?”

“明天再走也不迟,更何况今天的房费也已经算上了吧。而且……”他向着天空呼出一口气,“来这一趟,我想明天和你一块去哪里走走。”

“有必要吗?”迦尔纳却这么问道。

“我觉得有。”阿周那笃定地回答道。

“那就明天晚上再走。”过了半响,迦尔纳才答道,看来是思索了一番,在同意后他掏出手机,从订票app上熟练地改签了车票,然后又抬起头来,看向阿周那,“你明天有计划吗?”

“这部分你就当成是期待一类的吧。”阿周那难得露出了真心的微笑,“毕竟现在就安排好一切就缺乏旅行的惊喜了。”

 

最后一天早上他们提前收拾了行李,寄存在酒店里,之后便退了房,踏上已经过了早高峰显得空荡荡的地铁,一路前往森林公园。两人并排在郁郁葱葱的山林环绕的路边上走了许久,远离城市的喧嚣,周围只有游客的嬉闹和野鸟的啼鸣,就连迎面吹来的风也带着林间沁人心脾的凉意。中途迦尔纳休息了几次,坐在木质的板凳上眺望远方的天空。

“你没来过这里吗?”阿周那把刚从贩卖机里买到的运动饮料递给他,自己拿着另一瓶在旁边坐了下来,和迦尔纳一起看向那片淡蓝色的天空。一朵白色的稀疏的云朵漂浮在绿色的林海之上,伴随着远方孩童的打闹声,眼前的一切像是与世隔绝的空间,只有他和迦尔纳坐在原地,抬起头仰望天空,等待不知何时才会下落的夏雨雨滴。

“没时间。”迦尔纳拧开瓶盖喝了几口塑料瓶里的液体,又重新拧上瓶盖,拿在手里,他纤细的双臂垂放在膝盖上,饮料瓶的表面浮现出透明的水珠,顺着白色的指尖落在地面上,形成一片小小的水洼。

阿周那突然觉得自己又解开了一个关于迦尔纳的谜团,他低下头,双脚附近的砖块中伸出一小簇绿色的嫩叶,不知为何,在看到那小小的叶片的瞬间,他有了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仿佛内心的某些堵塞依旧的杂物一口气地被不知名的力量击碎,只剩下了干干净净的地面。

但他并不知道那是否意味着他就可以找回平常的那个自己,那个在这个暑假发生之前更早的自己。

“你回去还要继续忙这边的事吗?”

“当然,因为过来就签了长期合作的合同。”

阿周那深吸了一口气,泥土和花草芬芳的气味顿时充盈了整个鼻腔和肺部,他觉得现在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要平和,或许他可以谈谈那个他们谁都不愿意轻易触及的问题。

——当然,可能不愿触及的只有他自己。

“之后……”他犹豫了半秒,“你打算就这样吗?”

“为什么问这个?”但是迦尔纳在这时却意外地又或是意料之中地完全没有触及到阿周那话语中更深层次的那个含义,他转过头来,疑惑地歪着头,想要从阿周那的侧脸上找出关于答案的任何一丝蛛丝马迹。

但是阿周那竭尽全力地掩盖了自己的真心。

“我是说,你打算之后一直在家里做自由职业吗?”

没有得到信息的迦尔纳最终还是转过头去:“大概是这样。”

“之后不会再回到这里了吗?”

迦尔纳笑了。

“我想你也看得出来我不适合这里的原因。”

阿周那偷偷瞥着他的嘴角和柔和的脸颊,一股温暖的情感在这个夏日里逐渐地包裹了他的内心,他说不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也不愿继续追寻,而是停留在原地,直到它逐渐变得无形,彻底变成晴空的最后一缕微风。

“我在想……”他思索着,准备再说些什么,或是找到一个合适的开场白,然而迦尔纳口袋里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在阿周那开口之前他就已经抽出黑色的手机摁下了接听键,贴在右耳边聊了起来。

至于聊的内容仍然是延续了昨天的工作,迦尔纳和电话那头的人并没有顾得上寒暄几句,只是迦尔纳解释了一下今天因为旅行的疲倦需要休息一天,和之后的工期安排之类的话。这反而让阿周那有些愧疚于明天迦尔纳不得不因此一回到家就开始工作的事实,他也只得在旁边熟悉的声音和气味中抬头看向遥远的天空,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将自己内心盘踞着的思绪驱散。

晚间他们去了阿周那订好的餐厅,靠窗的位置,从高层上看下去地面变成了精致小巧的微缩模型,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看似投身其中,却又毫无关系。室内的温度不高也不低,食客们小声地聊着天,另一些拿着手机翻看着,却也竖着耳朵倾听着舞台角落的乐手演奏出的乐声。迦尔纳在桌子对面扭头看着流动的城市,阿周那翻动手中的菜谱,最后选了自己想吃的东西,又把那本精装的册子放在迦尔纳那一边,等待他点了之后再叫服务员下单。

等到菜上齐,两人拿起筷子夹了菜放在自己的碗里吃着,阿周那抬起头来,隔着蜡烛跳跃的火光,对面迦尔纳的轮廓也变得模糊不清,让他想起了在家里时的那无数个中午和下午,他和迦尔纳也是这样面对面地坐着吃饭。甚至是那时也是——

他不太想回想那段时间发生的一切事情的细节。

结果到了最后阿周那也还是没有继续白天被打断的话题,两人从酒店里拿了寄存的行李,便到火车站,随着涌动的人流上了这天最后的一趟高铁,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城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