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迦尔纳的情况逐渐有所好转,两人回到家里之后还是照旧挤在阿周那房间里那张单人床上,白天则按照急诊医生的药方去社区医院输液。等到迦尔纳的体温不再回升,父母也结束了旅行回到家里,一切仿佛回到原有的正轨上,而他们之间也悄然地拉开了距离。
阿周那本以为父母回来之后至少会发生一些教育层面的谈心或是家庭会议,但是几天观察下来,两个中年人该忙工作的忙工作,下班后也照旧该玩的玩,该撒狗粮的撒狗粮,丝毫没有显露出一丝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的样子,反而让他小心翼翼的窥视变得有些多余,以至于阿周那不得不放弃这方向的努力,好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物之上。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能简单的脱离自己内心的困境,白天父母不在家时只剩下他和迦尔纳。而迦尔纳自从身体恢复后又接了工作,整日在自己的房间里闭门不出,阿周那不知道那算不算是他疏远自己的借口,但至少每次路过他的房门时他总是能听到迦尔纳在屋里敲击键盘的声音,沉默而清脆。连绵的机械声响总是让他在某个松懈的片刻遐想那双手指是如何在黑色的方块上落下,如同清晨轻盈地拍打翅膀掠过树梢的小鸟般,轻轻敲击着他的心脏。
他们一天中能见面的次数也因此变得屈指可数。即便是吃饭,两人能够一起谈论的话题也逐渐变少——毕竟对方对彼此所在领域感兴趣的部分有限,又没有谈论他人生活的习惯,于是最后就连一天中仅有的这几次见面都变得尴尬。早早意识到这一点的迦尔纳在阿周那开口之前就改变了自己的习惯,到了饭点便带着自己的那份回到楼上,吃完后又自己下楼清洗用过的碗筷,两人就在这种心照不宣的情况下完成了日常饮食的分工。
不过即便如此,独自享受一个家里的空间所带来的负罪感还是让阿周那在外找了短期实习。他没有对迦尔纳直说这件事,只是早上提前准备了中午的饭,临走时给迦尔纳留了张纸条。晚高峰他挤出混乱的地铁站时则正好撞见提着袋子从同样人山人海的超市里走出来的迦尔纳,一时之间场面变得有些难以解释,而迦尔纳却显得平静得多,即便是走过来打招呼时也完全是一副“要一起回去吗”的模样。阿周那从他的手里抢过一个看上去最沉重的袋子,迦尔纳也不再坚持,和他并排穿过马路,在夕阳的余晖中穿过逐渐热闹起来的住宅区,向着家的方向前进。
期间的休息日,母亲曾在电话里提及的互助会也随之开始,阿周那本来踌躇了几天,最后还是在周六的早晨坐上了拥挤的公交车前往那个陌生的地点。在摇摇晃晃中度过一小时后,公交车总算到了站,周围也变得有些荒凉,狭窄的人行道旁一侧是过分宽阔的马路,另一侧则是茂密的看不见尽头的深绿人工林,阿周那沿着手机导航找到对应的建筑物之后又坐电梯到指定的楼层。走出电梯间,铺着黑色大理石的昏暗长廊里聚集了很多其他的参加者,但并没有什么人愿意开口交流,都低着头把自己埋进亮起的手机屏幕中。
他环视一周后,总算是在这些无序的排列中找到了队伍的最末尾,人们缓慢地行走着,在入口处的登记处弓着身体在小小的调查表上匆忙划了几笔后便消失在深色木门的后方。等到一切工作完成,所有人在空旷又荒凉的房间里落座,简陋的折叠椅随着身体的扭动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随后只剩下死一般的沉默。直到二十分钟后,主持的志愿者猛地推开了大门,有些人立刻坐直了身体,把手机塞进了兜里,剩下的则依然若无其事地低着头,当对方在包围圈中站定,露出一个看上去有些虚假的笑容,清了清嗓子时才不情不愿地抬头做出一副自己在听的样子。
整个互助会的氛围说不上坏,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有一些人在不久之后便起身离开,其他的人则留在原地继续听愿意发言的人讲述完全不关自己什么事的“乏味故事”。阿周那坐在最后几排,周围的人在开场后一小时内基本走了个空,只剩下他一个人突兀的留在原地,一时间甚至让他产生了重返大学某些“大课”的错觉。他听了其他人的描述,志愿者滔滔不绝地开始了一些看上去不痛不痒的“修复关系”的建议,而那些对阿周那来说并没有什么用,他也很清楚迦尔纳根本不会吃通常的那一套方式。阿周那思考这是否因为迦尔纳和其他的omega太过不同,但是那些叙述里却确实有同样冷静处理关系的omega,于是这个想法不攻自破,毫无头绪的阿周那不得不尝试去揣测迦尔纳真实的态度。
互助会的成员继续干瘪而缓慢的发言,阿周那一边沉思着,一边扭头看向明亮的窗外,白得眩目的日光穿过陈旧的玻璃照进室内,完全没有带来任何一丝夏日该有的热度,像是那天他背着包刚刚走出飞机的舱门,停机坪上的阳光和疾风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发现自己无法察觉迦尔纳真实的态度和想法,或者说,他也同时拒绝去这么想,好让内心深藏着的黑色情绪能够离自己更远一点,至少目前安定的日常不会轻易地在瞬间崩塌,他还能够维持他原本该有的生活。但这个问题却又是迫在眉睫的,即便现在可以逃避,可以当做无事发生,那么下一次热潮期呢?迦尔纳会允许他始终用这种态度来面对现实吗?假如他需要的是道歉,那么自己确实可以去这么做,但是这样做的意义何在?标记不会因为任何口头上的道歉就消失,而迦尔纳肯定也同样明白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所以他根本就不会要求这点。
那么除此之外呢?索性和他做一对情侣?但是迦尔纳目前冷淡的态度又让阿周那觉得那无异于痴人说梦。不如说迦尔纳的表现本身就是让他产生迷惑的源头,有时阿周那能够感觉到对方确实是对自己有所需要的、有所依赖的,而下一秒迦尔纳又立刻从他的身边走开,甚至比标记他之前他们两人的距离更加遥远,更加难以靠近。
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于是在谈话的间隙里起身离开。关上门时登记处坐着的志愿者抬头看了一眼阿周那,强行塞给他一张问卷,这次的问题明显比进去时更多,阿周那不得不拿起桌上不知道被多少人用过的圆珠笔填写了起来。他本打算就此敷衍了事,草草写完走人,面前坐着的志愿者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笔尖,这让阿周那只能慢下来阅读那些印刷得有些错位的铅字。
“怎么?不喜欢听那些说教?”对方突然开口问道,语气里莫名带了些阴阳怪气的意思。
阿周那还正在思考怎么回答问卷里的简答题,只听对方突如其来地来了这么一句,下意识地停下笔抬起头来。
“不是。”
“你觉得你们都是些异类,被社会排挤的边缘人?所以被逼着来参加这些活动?”
他这时才察觉对方是一名beta。
“我没有这么认为。”他草草地写了最后几个字,把问卷塞进对方手里,头也不回地快走出了大楼,直到抵达树荫笼罩的人行道时才停下来松了口气。
在车站等待了半小时的公交车,回到家里时已经快下午两点。阿周那已经打算草草煮点方便面之类的速食凑合一顿,走进厨房时却看到冰箱上迦尔纳贴的纸条。打开冰箱门,里面放着被保鲜膜封好的米饭和菜,他把它们倒进锅里简单的翻炒加热,便拿着冒着热气的碗和勺子在餐厅坐了下来。
饭菜的味道算不上惊艳,但还是在正常水平,至少不会难吃得难以下咽。除此之外他还是能感受得到迦尔纳在调味上和他的些微不同,然而之前他却从未向他提过这一点,甚至于阿周那曾经还向他直接询问过口味上的偏好,只得到了很好吃的回答。
这时他才有种从几小时前的那个陌生世界回到现实的错觉,阿周那吃完饭,洗了碗盘,返回餐厅时正碰上迦尔纳拿着水壶从楼上走下来。他站在原地有点紧张,尤其是嗅到空气中漂浮着的熟悉的信息素气味之后,这种紧张的感觉比之前更甚,阿周那产生了一种想要从这里立刻逃离的念头,而迦尔纳却和平日一样,只是朝他挥了挥手打了个招呼,便绕开他走进厨房开始烧水。
背对着迦尔纳打开水龙头倒水的声响,阿周那看了眼一尘不染的地面,又回头看了眼餐桌桌面,然而上面同样被他刚才擦得雪亮,没有任何一丝多余的油点或是食物残渣。
他没有了继续在门口傻站着的理由,同时却也无法迈开腿躲到家里的任何一个角落去,他转过身,看到迦尔纳从壁橱里掏出茶叶放进水壶里,大约是注意到门口的视线,他抬起头来,和阿周那视线相交。
烧水壶里的水随着温度的升高逐渐开始沸腾,连带着阿周那的思绪从平静走向混乱,他张了张嘴,然而完全想不出自己该说些什么。
“对了,”在他犹豫的片刻,迦尔纳垂下眼睑,将视线转移向手里的茶壶,将手里的茶叶倒了进去,白色柔软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滑落,挡住了他的一部分侧脸,“我没怀孕。”
阿周那顿时觉得气血上涌,他知道自己的脸已经通红,只得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用我知道了作结。
更何况无论是说“那太好了”或是“这样啊”都只会让一切变得更糟而已。
“你要看的话大概不可能了,因为只有五分钟内的结果是有效的。”迦尔纳继续解释道,他的声音逐渐被开水壶的喧嚣所淹没,消失在听觉范围的彼端。
“那没事。”他说道,直到开水壶的开关自动弹开后,阿周那不自在地把被汗湿的鬓角拨到耳后,“谢谢你的午饭。”
迦尔纳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觉得合口就行。”
他把开水倒进壶里烫了烫茶叶,清理干净后把水壶灌满,又重新烧了一壶新的开水,随后便带着水壶消失在楼梯口。
之后阿周那的实习也变得繁忙起来,以至于回家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晚,几乎没有了和迦尔纳说话的时间,直到某天晚上他帮母亲把切好的水果拿到楼上给迦尔纳,在敲了几下门之后迦尔纳便打开了门,他拿着手机,耳朵上还带着黑色的耳机,细软的耳机线缠绕在白色的脖颈上,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给你的西瓜。”他把手里的玻璃碗递了过去,迦尔纳露出有些奇怪的表情,但还是接了过去。
随后他又对着耳机的话筒用阿周那听不懂的术语和对方交谈,阿周那只觉得自己的任务已经结束,没必要再继续逗留——更何况迦尔纳房间里的气味对他来说更像是容易上瘾的毒药,便准备转身离开。在那个瞬间,他看到迦尔纳抬起头用唇语对他说了声“谢谢”,言语之中他的唇角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在阿周那还没反应过来之前,迦尔纳已经关上了门,重新忙于自己的工作之中。
对于阿周那来说,这个小小的表情远比气味要来得刺激得多,半夜时他还有些恍惚,只不过是恍惚到清醒的程度。窗外下起了暴雨,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叶片和草地里,连续的声响让他更加难以入眠,阿周那从床上坐起来,口渴让他回到书桌前寻找自己的陶瓷杯,却发现里面的水早已被他喝干,于是他只好开门准备去楼下厨房接水。出门时他看到走廊地板上斜落着一条长长的灯光,而灯光的来源则是隔壁迦尔纳的房间,房间里听不到对方的声音,他正准备走过去研究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的时候,迦尔纳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两人在走廊上打了个照面。
“你还没睡吗?”阿周那下意识地问道,之前把迦尔纳送去急诊的事让他天然地对对方熬夜的行为或多或少还残存着心理阴影,另一方面他也觉得那之中可能也有自己的一部分原因,只不过他说不上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我现在要睡了。”迦尔纳撩了撩还裹着湿气的发梢,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事一样的顿了顿,“你想出门吗?”
阿周那被他这一问给搞懵了:“出门?”
“旅行而已。”迦尔纳简短地解释道,“我朋友打算创业,我帮他弄了点开发上的事,有些事打电话说不太方便,所以我之后打算过去一趟。你可以单独去那边转转。”
“什么时候去?”阿周那仍然有些犹豫,这或许是个能和迦尔纳沟通的好机会,但也同样有几率会变成尴尬的出行。
“大概下一周,去四五天。你实习的话……”
“我可以去,因为这周就结束了。”阿周那急忙说道,开口的时候他甚至紧张得有些眩晕。
“我明天买票,大概下周二就过去。”
“嗯。”阿周那点点头。
“那晚安。”迦尔纳快速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关上了房门,四周变得昏暗下来,只有空气中还飘散着他身上淡淡的信息素气味,阿周那在冰凉的地板上站了半秒,缓慢地深吸了一口气,才向楼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