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当空,金黄的花瓣随风飞舞,广袤的湖面波光粼粼,银色的狼离开了湖边,脚下铺开金色的水花,缓缓走上凸起的石崖。

他从遥远的地方仰望着那番光景,忘记了言语,屏住呼吸。

时间似乎停止,周遭的花瓣定格在虚空之中,天与水交融为双月,银狼高抬头颅,朝着无尽的苍穹发出一声长啸。

啊,多么美丽……

他渴望着,伸出手去。

然而即便是伸出手也绝对无法得到。

 

第一章

 

“殿下,鲁特领主求见。”

阿周那从柔软的靠背沙发上清醒过来,布满金色花纹的天花板映入眼帘,他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满是室内漂浮着的淡淡花香。阿周那坐直了身体,对着男仆吩咐道:“叫他进来吧。”

“是。”男仆后退一步,毕恭毕敬的离开了房间。

不一会儿,伴随着房间门的开启,一个身材微胖、穿着领主制服的中年男人握着宝石手杖走入了室内。他跟随着男仆,一路走到阿周那的身前,跪地托起他伸来的手掌,用额头贴了贴阿周那的手背。

“参见殿下。”

“请起。”

等到领主在沙发上坐定,男仆悄无声息的消失在门口,阿周那暗自打量了领主的装束,简朴内敛,唯独手上那根镶嵌了红宝石的手杖宣扬了他的财富。

“没想到殿下竟会造访这片偏远的领土,”中年男人微微探身,圆润的脸上露出一个深不可测的微笑,“因事出突然,臣多有怠慢,望殿下恕罪。”

“无妨。本是我冒昧前来有错在先,领主不必自责。”

“莫非是陛下有什么命令?”领主试探道。

“领主希望有什么命令吗?”阿周那露出一丝笑意。

“臣想殿下您应该也有所知,近期宫廷里势力较量变幻莫测,臣一个小小的领主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只是想在这处于偏远的地域的家乡安心养老,为陛下效忠罢了。”

“父王深知你的忠诚。我来别无二意,请把它当作是普通的巡游全国的旅行。还请领主不必顾虑,和平常一样安心工作。”

阿周那知道此时的旅行是不合时宜的,当下皇帝已步入老年,下届王位的竞争愈发激烈,表面上几位王族和睦相处,水面之下却是暗流涌动,已有数番较量。他在帝都明确感受到了众多笑容与褒赏之辞下日渐锋锐的恶意,逐渐心生厌倦,才向父王提议了这次全国的巡游。

当然他也很清楚自己的行动在其他王位继承人看来不仅仅是离开国都庇护的自寻死路,更是全国范围内的拉帮结派。但是当踏上旅途,领略到壮丽的自然风光时,阿周那便将这些顾虑统统抛在了脑后。

男仆推着餐车回到房间里,往骨灰瓷茶壶中放入红茶叶和沸水,倒进精致的茶杯之中,放在两人面前。

阿周那和领主一番交谈之后,严肃的话题逐渐变得轻松起来。

“殿下可曾了解鲁特地区的一个传说?”领主突然开口道。

“说来听听?”

“在南部的深山之中,有守护黄金的银色之狼。驯服银狼之人……”领主露出神秘的笑,将后半句隐藏在了表情之中。

“我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传说。”

阿周那不动声色的将这不着边际的传说记在了心里,尽管他对于大多数事物了无兴趣,但是这一次他却难得饶有兴致的想要见见传说中的银色之狼。

“第一次吗?看来在帝都也不是什么有名的传说啊。”领主豪迈的笑了起来,“那么鲁特之名和银狼的传说有关想必殿下也不得知吧。”

“是的。”

“有不少人对这个传说很感兴趣,但是南部的深山十分危险,树林幽深,山势险峻,当地人都很容易迷路,所以追寻传说的人大都有去无回。直到现在,鲁特人也不愿意大肆宣扬这个传说了。”领主放低了声调,“殿下若有想探险之心……还请三思而后行。”

“这点请领主放心,我对此事并无兴趣。”阿周那板起脸,暗地里表了态。

“是吗……那么臣也是时候离开了,祝愿殿下鲁特之行愉快。如有不便请知会微臣,臣会全力解决。”

“有劳。”

“那么臣先告退了。”领主从单人沙发上起身,朝着阿周那行礼,在男仆的跟随之下退出了房间。

空气中弥漫着红茶和花香,阿周那靠在沙发上,在静谧之中,注视着茶杯中深色的液体。

银色的狼。

方才小憩时的梦境浮现在脑海中,他并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同样的内容,同样的情况,在很久以前就已经不断的在梦中上演,每一次阿周那都仰望着银色之狼,即便拼尽全力奔跑,心中的诉求多么强烈,他都无法触碰到狼本身。

在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情况下,让阿周那对于大部分的事物毫无执着,不关乎驯服银狼是否能成就帝业,他只是单纯的想要追寻梦境中的幻影。

在梦境之中,他似乎一直以来都渴求着银狼,但究竟为何执着于此就连阿周那自己也并不清楚。他将那种渴望称之为梦的大前提,因为有了前提才会执着,所以一直以来他从未在现实中主动追寻过银狼的存在,甚至没有向任何人讲述过自己的这个梦境。

而如今,唯一的线索的蜘蛛丝已经落下,他一边否认蛛丝的存在,一边却毫不犹豫的抓住了它。

 

鲁特地区历史悠久,明面上在领主提供的行宫停留的几日里,阿周那只是象征性的带着下人转了转周围所谓历史遗留的名胜古迹。

银狼的传说暂且搁置在一边,唯独在造访当地的图书馆时,他装作漫不经心的翻看了些许当地的史料。

所谓银狼,是当地对于南部深山的一个传说。传说的源头可认为是因为南部地势险峻,怪石嶙峋,多悬崖峭壁,古时便有千年之前帝国泯灭,最后的人王在该地藏下复国的黄金珍宝之说,慕名而来的众多探险家有去无回,埋葬深山,因而在黄金的传说之上,又生出在深山之中存在守护黄金的银狼的说法。

图书馆中关于银狼的古籍不多,阿周那翻了几本便已了然了传说的大概,留下某本书的书页上一张孤狼望月的图像。戴着手套的指尖抚摸着泛黄的纸张,阿周那站在书架的阴影之下,回想着梦中的光景。

之后的几天他们打算动身离开,阿周那特意绕开繁华的大都市,往南部的村镇行进,决定从那里靠近国境线,再越过鲁特地区的山脉,抵达下一个地区。

在到达某个村落的当日,他命令随行的人员自行休息,自己动身以独自打猎的名义离开了队伍,随从的士兵们一向相信王子的勇猛善战,对阿周那一人出行的事也没有过多的关心,倒让他也落得个清静。

当太阳探出地平线,天空蒙蒙亮之时,阿周那独自骑着马,带上充足的口粮和往日行军的地图,走进了鲁特南部的深山之中。

如当地人所说,此处的森林之中净是二十多米高的巨木,阳光穿透一层树叶,很快被另一层树叶所隔断。树下大多被阴暗所笼罩,地上满是青苔和蘑菇,灌木在树木之间丛生,偶有鸟鸣从天穹之上传来,循着声音抬头却无法见其踪影,低头便是幽深的森林,所以即便是在白昼,也需要光源照明。

不过所幸阿周那有所准备,随身带了符文石,这种石头有能够在暗处发光的特性,在帝国之中是除了火以外最好的光源。

他把符文石挂在马鞍上,一路走过湍急的溪流,穿过狭长的一线天,两旁的山崖上红色的泥土和锋利的石块交缠,巨大的石壁之上用不知名的颜料涂抹了奇异的图腾。周围十分寂静,山林之间没有风,却连自己的呼吸都听不见。

莫名的,阿周那觉得这样的环境令人舒畅。

 

之后太阳从东边升上正中的位置,他下马稍作休息,找到一处泉眼补充了水源,吃过干粮,再重新上路。

约莫银狼只会在月夜现身,阿周那倒也不急,何况山间石块上偶有出现的图腾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图腾的形状十分奇特,似乎是一幅画,但细看却又像是神秘的某种文字,虽说生来他一直被学识渊博之人所包围,但这样的文字阿周那还是第一次见。毫无疑问地,他想到这些东西可能和银狼的传说有什么关系。

在一路研究图腾之下,时间过得飞快。阿周那沿途搜集晚上用的柴火,找了避风的石壁堆好。伴随着太阳落入地平线,蔚蓝的天空之上漂浮着紫色的云彩,像是宫廷画家随手在油画布上铺开的色块,他把玩着符文石凝望苍穹,在周围彻底变黑之前生起了一团火。

山林的夜很静,耳边只有马打响鼻和木头燃烧的声音,草草用干粮填饱了肚子,阿周那围在火边,裹着毯子靠着石壁睡去。

有花瓣飞过,金黄色的,从遥远的山脉之上乘风而来。这光景或许是梦,或许自己已经清醒,阿周那也分不清。皎洁的月光笼罩着森林,漫天星河隐藏在黑夜之下,不远处的图腾在月光之中泛着微光,像是符文石的荧光,漫山遍野的,众多的图腾如同大地之上的星辰般亮起。

再次醒来已是天明,空气寒冷,火堆已经熄灭,留下一片灰烬。阿周那收起毯子活动活动手脚,解决了早饭,牵着马继续前行。

昨夜所见的光景是否为实不得而知,然而究竟要如何寻找银狼的方法也没有头绪。阿周那反思自己这看似有计划有预谋却实际是一头热的做法,在回去和留下之间拿定了主意,重新上马寻找着画了图腾的石块前进。

图腾是一方面,他尤其想寻找自己梦中所见的景象,因而湖水的所在是必不可少的,恰好手中的地图上标注了湖水的方向,阿周那决定至少要到那里去看看,再考虑回程的问题。

走上高耸陡峭的山坡,他的爱马也终于难免有些吃力,幸而在山顶之上,阿周那已经能够眺望远处茂密森林环抱下,如同自然的银镜般的广袤湖面。

眼下大约还有两三日的行程,不知他的随从们是否会担忧王子的行踪,而他最信赖的男仆应该能将一切事务都安置妥当。

阿周那想到这里,尽管多少有些顾虑,但还是头也不回的朝着湖的方向前进。

这座山下时比上时更为险峻,他一不小心,脚下踩了个空,身体失去平衡,不由自主的从山坡上滚落了下去。爱马跟从主人寻找着道路追来,阿周那却也顾不上那么多,在两侧飞快闪过的无数树木之间伸出手想要稳住身形,忽然身体一滞,掉进了一个满是落叶的深坑。

大约是摔下来时磕到了头和身体,剧痛袭来,阿周那躺在落叶之间视线一阵摇曳,眼前是幽深的丛林,即便抬起头也望不见天空。意识开始模糊,耳边传来树叶被踩踏的声音,是马吗,还是别的什么,混沌的大脑也无法顺利的运转。

在坠入黑暗之前,余光里闪过一抹银色。

阿周那闭上了眼睛。

 

第二章

 

他是被脸上温热濡湿的触感弄醒的。

阿周那睁开眼睛,头部被撞到的部分传来剧痛,眼前一阵眩晕,迟钝的神经暂时难以理解自己身处何地。身下是干草的触感,摇晃的视野里能看见符文石光芒下凹凸不平的山洞顶部。

脸上贴着的是肉,带着温度,湿漉漉的,一下一下的舔着干涸的皮肤,不知为何还有些刺痛。

在意识到那是什么的瞬间,阿周那的内心顿时警铃大作,他无暇顾及太多,大脑瞬间清醒,身体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的伸出手掐住了身旁生物的脖子,拔出腰间藏着的匕首,将“它”摁在干草之上。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想来也归根于他多年来的坏习惯。

此时此刻,完成了这一番行动的当下,形势发生逆转,阿周那按捺住狂跳的心脏,喘着粗气,终于看清了眼前的生物的真面目。

是一个男人。

或许准确来说不完全算是人。

黄色的干草上铺散开来的银色长发,青和红的异瞳,血色稀薄却肌肉匀称的胸口裸露在外,全身被黑色布料似的东西紧裹,勾勒出他干瘦的身形。要说到以上这些或许还算正常,然而他的脖颈上不知为何却有一只镶嵌了宝石的黄金项圈,苍白的胸口还连结着鸽血红的红宝石和椭圆的金块,凌乱的发丝间隐隐露出一双银色的、属于狼的耳朵,左耳毛茸茸的耳边还挂着金色的圆形耳坠,让这一切景象看上去非同寻常。

除此之外的某种程度上,眼前的事实让阿周那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因为眼前的“生物”就是他梦中一再出现的银狼。

这并不是指梦中阿周那分辨不清人和狼,而是一并作为他渴求狼这一点的大前提,他同时认为这个有着人形的“生物”就是狼。

狼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即便是被阿周那蛮力扼住了脖子,尖锐的匕首抵在薄弱的要害,他也十分平静的看着身上因为恐惧死亡而反抗的人类。

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些冒犯的阿周那一下子松开了手,悻悻的退到了一边。但他不免还有些提防眼前的对象,用力的捏住了手中的匕首。

银狼似乎是知道他的顾虑,没有立刻扑上来还击,也没有选择在原地和他继续对峙,而是起身从洞穴的角落里捧起一堆东西,来到阿周那的身前。

被黑色“布料”所包裹、看上去并没有明显的肌肉线条的手臂一下子张开,阿周那这看见他的手腕上还各自箍着两个金环。伴随着银狼摊开手掌,十几个新鲜的野果滚落于干草之上,跳动着聚集在阿周那的腿边,银狼收回了手,安静的在他的面前坐了下来。

“请问这是?”阿周那一脸疑惑的看了看身边的果子,一边抬起头来观察银狼的表情。

狼没有说话,只是注视着他。

阿周那转念一想,换了问题的方向:“你会说话吗?”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狼的沉默。

说来也是,在人迹罕至的深山之中,即便是已经习得人类的语言,恐怕在数年的独居之中也会一忘皆空。

而事到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阿周那选择相信自己梦境的指引。他收起匕首在干草堆上坐了下来,脱下身上的斗篷兜起果子,从中随手拿起一个,擦了擦沾了泥土的表皮,便放在嘴边咬下一口。

山中的果子没有农民专门种植的那般甜美多汁,却倒也并不是令人难以接受的那样又酸又涩,此时此刻用来充饥是个不错的选择。狼注视着阿周那吃着果子,把果核整齐的摆在干草堆旁的地面上,他银色的耳朵抖了抖,黄金耳坠在符文石的照耀下闪烁着光芒,发出清脆的声响。

等到大部分野果下肚,阿周那的饥饿感已经有所缓解,活动身体也没有之前那样费劲。他兜着其他果子准备放在别处,突然之间狼又悄无声息的凑了过来,和身体的动作相反,他的眼里毫无攻击性,一时间阿周那自身开始迷惑起来,就连基本的防身都没有来得及反应。

等到狼完全靠上来为时已晚,阿周那虽然惯例心中警铃大作,心脏直跳,奈何摸腰间匕首的动作已经来不及。心里顿时一沉,森森的寒气沿着后背冒了上来,皮肤上渗出薄汗。

怎么了?

他心中满是疑惑。

莫非是特意喂饱了再杀?

这种事可能吗?

那为什么从一开始要救他?

身体……动不了。

恐怕动的瞬间就会被杀。

怎么办?

难道要死在这里吗?

银狼已经凑近,能感觉到他呼出的空气,阿周那捏紧了满是汗水的拳头,绝望的闭上了眼睛。柔软的发丝戳着脸颊,潮湿的吐息挠着脖颈的皮肤,脸上却传来和醒来时同样的触感。

什么……?

阿周那睁开眼睛,狼坐在自己身前,舔舐着他的脸颊。被唾液濡湿的皮肤隐隐传来刺痛,他才突然意识到那里在他落下山崖的时候被划破了口。

心脏逐渐从狂跳趋于平息,阿周那却一动不敢动的承受着狼的舔舐,他不知道拒绝会迎来怎样的后果,更不清楚独居的狼究竟把他看作了什么。

那夜阿周那在山洞里度过,靠近洞口,能看见满天的星光,壮丽的景象像雨点般坠落眼底,将人淋了个湿透。幽深的天空像是无限的深渊,亿万年前留下的光芒点缀其间,吸引着地面仰望的生命归于虚无。

银狼蜷缩在干草的另一侧上入睡,黑色的“布料”像是有意识般变成了毯子的形状将他的身体包裹起来。干草正中柔软的一块被留给了阿周那,尽管多少有点过意不去,但阿周那决定还是不做抵抗,同时也是不辜负对方的好意,从洞壁找到的自己的行囊中取出毯子,躺在了干草之上。

这夜比起前一夜来说或许有些不同,耳边传来活物的呼吸声,洞外偶有风声呜咽。

不远处马的响鼻声让阿周那确信爱马在洞口停留。他在符文石淡淡的荧光中闭上眼睛,陷入黑色的梦境。

 

月色皎洁,春风拂面,黄色的花瓣飞舞着,升上无穷的月空。

石崖上坐着银狼,耳坠随着耳朵的抖动晃荡,金链碰撞发出清脆悠长的声响,银色的发丝随着风轻轻摇曳。

那是阿周那第一次可以平视他。

即便如此,梦中的他依然渴求着狼。

朝着石崖的所在迈出脚步,不知为何,在梦中作为一切的前提,他知晓了银色之狼的名字。

“迦尔纳。”不需要更多的思考和顾虑,阿周那就那样将挤入意识之海的词汇转化为声音和语言,宛如在此之前他已经成千上百次呼唤过那个词汇那样脱口而出。

银狼从石崖之上垂下目光,注视着他。

“迦尔纳。”他无法抑制心中澎湃的情感,用力的呼唤着,一步步前行,到石崖之间的路却未见变短。

心脏仿佛被割裂,透明的眼泪落了下来。

“迦尔纳,迦尔纳,迦尔纳……”

迦尔纳。

脑海里一声轰鸣,从意识之海的最深处炸开巨大的火花,阿周那猛的睁开了眼睛。

 

第三章

 

眼前不是奢华的床顶,也不是布满花纹的天花板,而是最普通不过的山洞凹凸不平的洞顶,昨夜的记忆涌了上来,阿周那缓缓的从干草堆上坐直了身体,才发现银狼从刚才开始就坐在他的身旁。

“……迦尔纳?”犹豫片刻,他将梦中所得知的名字说出口。

狼眨了眨眼睛,把怀里的一大堆野果堆在了阿周那的身前。

没有回应,用语言沟通的路径或许已经失效,但阿周那姑且先道了谢,再次用这些果子作了早饭。身上捆着的水袋里还有些水,他解开喝了几口,冰凉的水刺激着神经,驱散了身体的睡意,阿周那离开了干草堆,走向洞口寻找自己的爱马。

洞口之上遮挡着一块巨大的树枝,夜晚看不到,但是白天在太阳的照射下,树的阴影刚好将山洞口遮了个严严实实。

雄健的白马在灌木边啃食着植物,一见主人出现,便打着响鼻靠近,阿周那抚摸马的身体,安抚自己这位最忠实的朋友。再一转头,银狼已在洞口出现,在树荫之中,青和红的异瞳仰望着晴空中的太阳。

“迦尔纳。”隔着一段距离,阿周那再次尝试呼唤他。

银狼收回视线,看向阿周那。

刹那之间心脏突然用力的跳动了起来,阿周那睁大了眼睛,一旁的白马低着头去寻找地面上的植物。

或许是长久以来的梦突然成真,或许是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事情得到了肯定,阿周那自己也迷惑起来。

他想起梦中的湖泊。

于圆月之夜,天与地相连,月亮一分为二,银狼在其中发出悲凉的长啸。

 

当天阿周那便决定前往湖边,不论迦尔纳是否能听懂他的话,临走前,他还是将自己的去向告知了对方。

银狼在听后还是像之前那样注视着他,大约两三秒后,他抖了抖耳朵,伴随着耳坠的声音,狼转过身走出了洞穴。阿周那一头雾水的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牵起老朋友的缰绳,向着湖水的方向走去。银狼在走了几步后回过头寻找阿周那的身影,见他走到了其他的方向,又跃到他的面前,从黑色的布料之中伸出苍白的手扯住他的斗篷。

“怎么了?”阿周那回过身,迦尔纳拉着他的斗篷角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看着他。

他明白过来,这大概是银狼在为自己带路。

“谢谢你。”他转过身,牵着爱马跟随在银狼的身后。

树林幽深,似乎还有不少天然的陷阱混杂其中,迦尔纳在前清除了路上的障碍。阿周那跟在他的身后,想起刚才那只抓着自己斗篷的手掌,皮肤没有什么血色,手指骨节分明,指甲微长,比起人类更像是狼才会有的尖锐的形状。

走了许久还算平坦的道路,空气逐渐变的潮湿起来,隐隐能听见群鸟飞鸣,水波荡漾,走上丘陵,穿过漫长的山坡,透过重重密林,阿周那看见湖面的波光。

他们终于来到了湖边。

正如同阿周那梦境中所见的那般,湖边上有一块凸出的石崖,现在他所处的位置和梦中的基本一致,但此时此刻,他却有一种银狼的所在触手可得的错觉。

阿周那回身寻找现实中银狼的身影,迦尔纳站在茂密阴暗的林中望着这一侧,他似乎一直以来都避开阳光活动,原因为何阿周那心中已有眉目。

“我要走了。”他来到银狼的身前,向他道别。

狼站在原地,伸出手捏住了他的衣袖。

 

从进山到离开足足用了五六天时间,阿周那离开时没有忘记射下林中的一头鹿作为“打猎”的战利品。

回到随从聚集的城镇,男仆在路口守候,一见阿周那骑马而来,急忙便迎了上来。

“殿下打猎可曾开心?”

收拾战利品时,男仆一如既往的、不知是真的关切还是客套寒暄的问道。

“很开心。”

阿周那漫不经心的给他一如既往的答案。

“那可真是太好了。”

男仆露出毕恭毕敬的微笑,放下干净的毛巾和换洗衣服。

“我自己来,你先下去吧。”

“那么我就告辞了。”

浴室的门被轻轻的关上,阿周那脱下剩下的衣物,把温水浇在了身上。

清洗完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顿时浑身神清气爽。等到他走出浴室时,餐桌上已摆好丰盛的晚餐,银制的刀叉闪闪发亮,阿周那在桌边坐下,男仆端上前菜,在玻璃高脚杯中注上红酒。

用过晚餐,又停留一夜,第二天他们一大早便启程前往国境线。

阿周那在马上回望了一眼绿色幽深的森林,带着随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南部地区。

 

他一路上回想着那片森林里银狼的事情,简单应付着下属们的闲聊。

曲折的山路上突然传来一阵马车的声音,众人纷纷引马回避,不久后,一辆镶了金边的马车疾驰而至,停在了阿周那的身侧。

“好久不见,阿周那!”

阿周那透过马车的车窗辨认出打招呼的人,他在马上右手抚胸,微微弓腰,行了一个简礼。

“好久不见,皇兄。”

“想来父王命你出来旅行也快一年了,听说你去了鲁特?”

“正是。”

“那么传说的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了?”

“传说?”阿周那一转眼睛,露出微笑,“关于银狼的传说确实有所耳闻。”

“怎么样?”

“皇兄一向知道我对这些亦真亦假的事情没有兴趣。”

“是吗?”

阿周那装作没有察觉到马车里投来的怀疑的视线,神态自若的接着说了下去:“如此说来,皇兄这是要去鲁特吗?”

“毕竟和外出旅行的你不同,我还有公务在身,接下来得跟鲁特的领主商讨边境线的防御事务。”

“邻国最近又有什么动向吗?”

“每几年都会有的那个,没什么问题,但必要的防御工事还是需要的。”

“是吗,有什么我能帮的上忙的尽管说。”

“你还是享受旅行吧,”车里的人笑了起来,“弄完这些事,我也想要休息休息了啊。”

“那么我还要赶路,就先告辞了,皇兄,一路顺风。”

“啊。”

坐在车顶的车夫一挥鞭子,马车重新加快了速度,消失在道路尽头。

“殿下?”见阿周那望着马车的去向陷入沉思,男仆在一旁小声的问道。

“没事,我们走吧。”阿周那抖抖缰绳,从人群中驾着马奔跑出去。

他莫名的心如乱麻,刚才皇兄的一番话背后的试探之意显露无疑,而想必平时懒于朝政的他前往鲁特也不仅仅是为了所谓的“公务”。

银狼,驯服他就能成就帝业。

领主的暗示已经足够清楚,从不站队的他没有打银狼的主意,但他却对各个王子亲自前来或派遣部下的行为毫不拒绝,甚至于主动出击,将传说的存在告知不知情的对方。

想必图书馆之中的藏书也是故意而为之,阿周那几经周折却还是上了他的试探之钩。

然而他没有争夺王位的打算,只可惜情势所趋,不得不在混乱的时局中掩盖自己的真心。表面阿周那与众兄弟争夺权势,暗地里他却清心寡欲,主动向年迈的皇帝提出旅行一事。

阿周那清楚自己在其他兄弟眼中是怎样的存在,或许眼下这样的好日子已经不长,等到新的皇帝继位,他的死期或许就会到来。

但是此时此刻,除去自己生死存亡的问题,他开始隐隐的担心密林之中的迦尔纳。阿周那了解自己的皇兄,他能用到的手段甚至不需要多加思考就能轻而易举的得出答案,那是个在各种意义上都不择手段的男人。

遥远的梦境浮现在脑海之中,似乎在眼前就能看见迦尔纳金色的耳坠。

想见他。

 

第四章

 

关于到底要不要去见迦尔纳一事被暂且搁置,阿周那不是那么任性的人,更何况现在返回鲁特意味着公开和皇兄开战。

前往国境线的路程比起之前而言还要漫长一些,应皇帝的命令,边境没有设置过多的小镇和村落,所以阿周那一行人基本是白天赶路,到了日落才能见到一些孤零零的村落,甚至于有时需要直接在野外过夜。

夜晚时分他在火堆前听见远方有笛子的声音,曲调凄婉悠长。随从们已经早早入睡,留下一个守夜的望着天空发呆。阿周那裹着毯子睁开眼睛,旁边是明亮的火光,眼前是浩瀚的星空,就像他那晚在鲁特的森林里所见到的一样深邃。

呼。

淡淡的白雾飘上空中,苦闷的心情在胸口堆积。

他突然意识到,原来即使被人所包围也会感到如此的寂寞。

笛声悠悠,悲凉的情感也油然而生,阿周那一下子坐起来,一旁守夜的卫士马上转过身查看。

“没事。”阿周那摆了摆手,对他小声的说道。

他在卫士的注视下披着毯子站起身,背对那道目光,阿周那再一次抬头仰望天空,金色的月轮让他想起了银狼的耳坠,清脆的声响回荡在耳边,喜悦的感情浮上心头。这种莫名的心情让阿周那自己也迷惑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再想见到他?

素昧平生,更何况在此之前也仅仅只是他奇怪的梦中的幻影。

一狼一人共眠的山洞,身边平稳的呼吸,不知为何却让他第一次如此的平静。

即使无法用语言沟通,即使无法表露感情,银狼让他觉得比跟人类共处更加轻松。

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期待,没有褒奖,没有批评,没有失望,甚至于他第一次觉得被给予是如此令人幸福的事。

仅仅只是因为他在银狼的面前不用伪装自己罢了。

伪装?

阿周那思索着脑海里突然冒上来的词语,原来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伪装……

他回想着往事,心里的温度一点点的冷了下来,冻结成坚固的寒冰。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因为认为什么都不做就会被爱、被奖赏,所以觉得不得不做出相当的事情作为回报。时间久了,爱和奖赏转化为众多的期待,所以在一边回报的同时,还要察觉到对方心里那些微的期待,然后去回应它。一人、两人、十人、百人、千人、万人……等到回过神来时,他在他人眼中已经不再是那个原本的自己了。

即使意识到了这一点也停不下来,习惯性的去回应他人,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被一再压抑,只能变得无欲无求。

夜风吹过,阿周那也变得痛苦起来,大脑深处一阵轰鸣,胸口传来难以忍耐的剧痛。

理智的铁锁开始动摇,黑色的欲望挤出牢狱的缝隙,向他招着手。

去见他。

不行。

去见他。

不。

身体像是撕裂开来一般,理智和欲望揉作一团。

应该理智的看待现实,所有人已经想去下一个地点了,更何况现在贸然前去只会让自己的处境变的危险。

但是你的旅途不应该是由你自己做主吗?更何况只要不被发现就没什么问题吧?

去那里干什么?仅仅只是为了想见一面就要付出这么大的牺牲吗?

因为……

答案已经变得显而易见。

黑色的欲望涌了上来,将心完全包裹在阴影之下。

想要得到他。

想要拥有他。

不是因为银狼的身份,不是因为黄金,不是因为财宝,更不是因为王座,一开始他就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

他想要的仅仅只是名为迦尔纳的存在罢了。

夜空黯淡。

 

“我要回鲁特一趟。”

抵达边境线,安顿好诸多事宜,参加过熟人举办的接风宴后,阿周那对男仆如此交代道。

“殿下尽管去吧,这里请放心交给我。”男仆鞠了一躬,“殿下只需要将出发的时间和需要的东西告知我便可。”

“明早天亮之前我就出发,你只需要准备足够的干粮和钱币。”阿周那把必要的衣物装在随身的行囊里,他没有来时那样悠闲的回去的打算,此次还是快马加鞭,星夜兼程为妙。

方才的宴席也让他顿时心生疲倦,试探的话语,讨好的微笑,递来的杯盏里红酒倒映出自己面具一样的脸庞,感觉就像是突然奢侈了一次就再也难以习惯原本的简朴那般,平时和没有太多心机的随从相处还好,一旦接触到居心叵测的老狐狸就会立刻吃不消。

这一切让阿周那再也无法抑制对迦尔纳的欲望。

黎明时分阿周那骑着马出发,男仆静默的守候在马厩门口。

“那我就走了,再见。”阿周那骑上马向他道别。

“一路慢走。”男仆鞠了一躬,阿周那驾着马沿着来时的路疾驰。

四周的景色飞快的倒退,带着寒意的风擦过身体,心情急切,远方的山林看上去无比的遥远,不知道此时此刻迦尔纳在森林中做着些什么,而阿周那也无暇顾及更多,只是赶路。

他莫名的格外焦急,直到两匹马都跑累了才肯停下来休息。中途为了伪装,阿周那披了蓝色的斗篷穿过城镇补充物资,镇上的空气不同寻常,像是火上烧开的水一样沸腾着。

“林子烧了。”

有人这么说道。

“说来也邪门,火刚着起来不久就下了雷雨,据说是把点火的给劈死了。”

死了?

阿周那戴着兜帽在人群中走动,听着他们的议论。

他想到一个可能性,关于那个不择手段的皇兄的。

“可是不像哇,听他们讲身体都撕裂了,雷怎么能劈成那样,当劈柴吗?”

“你从哪里听到这样的话啊?”

心如乱麻,阿周那急匆匆的骑上马,朝着森林的方向赶去。

 

直到重新回到森林之中,阿周那才稍微冷静下来。

眼前是烧焦坍塌的树木,看来点火的人拉了相当长的战线,想要一举逼出银狼,然而事与愿违,他自己也因此而葬身。

关于死者是谁,男仆派来的鹰已经把消息传给了他。

的确是此前才刚刚见面不久的皇兄,而且是因为他自己打头阵走入森林才遇害的,人们议论纷纷,认为是惊雷劈落,然而在场目睹惨状的人全员否定了这个说法。

因为那伤口无论如何都太过于诡异了。

然而幸而因为此事,男仆为他找了闭门不出的借口,由此阿周那暗地里回到鲁特这件事被完美的掩盖。

且不论这些,阿周那在阅读了老鹰带来的消息后,不免有些唾弃自己竟然毫不怜悯皇兄的生死。他承认自己在这场皇位之争之中,一直袖手旁观兄弟之间的角斗,并对失足者之死抱有某种意义上的侥幸心理。然而这违背了世人对他的评价,让他比起其他人来要更痛苦的做出悲伤的样子来。

皱紧眉头,流下眼泪,他自己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为了回应他人的期待而流泪,还是为了骨肉之死而流泪。

他应当关爱兄长,应当怜悯对手的死亡,应当……

但实际上,他真的是这么认为的吗?

 

第五章

 

夕阳落进远方的地平线,夜色降临,金黄的月轮在天边亮起。

没有了日光,周围的能见度急剧降低,阿周那下了马,牵着缰绳徒步行走在昏暗的森林之中。脚下是踩踏泥土和树叶的声响,符文石淡淡的光芒照亮前方,远方的图腾如同星辰般闪烁,在黑色的山脉上连成曲折的道路,似乎是在指引着他去往银狼的身旁。

阿周那按照记忆里的方向行走着,路过画满图腾的石块和石壁。快到山顶时他停下来眺望寂静的森林,两匹马打着响鼻,山风呼啸,皎洁的月光勾勒出林海的轮廓,遥远的大地如海面般起起伏伏,山脉连绵不绝,直到视野里所见的尽头。

他想起年少时第一次出征的那片苍凉的战场上,裸露的土地和散落的石块,失去了呼吸的身体陈列着,风席卷着沙尘而至。

感知到环境温度的降低,阿周那拉了拉蓝色斗篷,背对着那片仿佛就要将自己吞没的景色,寻找着银狼的洞穴。

 

银狼的居处也放着符文石,尽管和图腾的光芒有着一样的颜色,但在黑暗之中还是能轻而易举的找到,所以阿周那在山上眺望了一阵,便确定了具体的位置,急急忙忙的带着马赶了过去。

走进山洞时,阿周那才发现空气有些不同寻常,有些疑惑银狼为何不出现的时候,他环顾四周寻找着他的身影,突然发现银狼蜷缩成一团躺在干草堆上喘气,包裹在身上的黑色“布料”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他浑身赤裸,干瘦的身体上却多出一条毛茸茸的白色尾巴。

“迦尔纳?”阿周那在离洞口不远的地方轻声呼唤银狼的名字。

“呜……”干草那边传来低低的声音,银狼缩成一个团,呼吸粗重。

是哪里受伤了吗?

阿周那突然担心了起来,暂时尚未注意到这是他许久未有过的真情实感,身体已经不由自主的动了起来,来到迦尔纳的身边。

银狼的尾巴夹在两腿之间,阿周那脱下手套触摸他的皮肤,温热的身体上裹着一层薄汗。

“你发烧了吗?”一瞬间想到伤口感染之后发烧的事,阿周那十分紧张的贴上银狼的额头,然而那里的温度却并没有烫手的感觉。

银狼的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响声,雪白的脖颈上喉结滚动着,平时没有什么血色的脸上现在一片绯红。直到阿周那有些强硬的抓住他的手腕,才发现迦尔纳大约是在发情。

呃。

手臂停滞在空中,虽然发现银狼没有受伤让他松了一口气,但眼下的状况让阿周那颇有些手足无措。银狼呜咽着,呼吸有些急促,他半睁着蒙上一层水雾的眼睛,红色的眼角还挂着一滴泪水,半张着呼吸的嘴唇之间隐隐能看到突出的四颗尖牙,蜷曲的身体甚至还在微微颤抖。

心脏猛烈的跳动了起来,阿周那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

要冷静。

山洞里回荡着银狼的呼吸声和喉咙发出的声音,再加上眼前这副温热的躯体,一切都是那样的诱人,像是恶魔在耳边的低语,甜美的黑暗。

但他还是想找到什么周旋的余地的。阿周那在回来的一路上理智地分析了现状和未来,如果他把迦尔纳带在身边会怎么样,如果他选择放弃内心的渴求又会怎么样。前者的辛苦显而易见,然而后者让他觉得内心背负了重重的枷锁。

等到来到这里,触碰苍白的皮肤瞬间,他已经明白了眼下残酷冰冷的事实。

根本就没有什么周旋的余地。

因为从一开始他就陷进去了。

即使第一次的相遇如此的短暂,分别已经让他明白了失去的痛苦和拥有的喜悦。

他彻彻底底的,陷落了。

 

一股冲动驱使着阿周那脱下斗篷和手套,将白色内衬的布垫在银狼的身下,他俯下身,拨开迦尔纳额间的发丝,凝视着青红的异瞳。

银狼没有挣扎,毫无抵抗的任由阿周那这一番摆布,勃起的下体被粗糙的手指抚摸的瞬间他抖了抖,耳朵也垂了下去,平时没有表情的脸扭曲在一起。阿周那套弄着他膨胀的欲望,迦尔纳的姿态让他移不开视线,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平时冷冰冰的银狼这样丰富的表情变化。

心脏直跳,他的思绪也变得杂乱无章,阿周那俯身,吻上了银狼的嘴唇。

舌尖擦过尖锐的牙齿,他舔舐着迦尔纳的口腔,将他不断后退的舌头卷起,彼此的唾液融合,分开时还连着银丝。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平时一再压抑着的欲望,分开银狼白皙的大腿,将沾了水的手指塞进他收缩的后穴。

迦尔纳眯起眼睛发出呜咽,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伸长的指甲穿透布料扎进阿周那的皮肤。扩张的步骤完成,阿周那拔出了手指,捋开毛茸茸的尾巴,将自己的已经变硬的下体插了进去。

整个过程野性且杂乱无章,迦尔纳的腿缠在阿周那的腰间,白色的尾巴不断的拍打着干草,尖锐的牙齿划破舌尖,含着血味的亲吻和爱抚,拥抱阿周那的手上是锋利的指甲,在牢牢勾住衣服的同时,每当阿周那在那副温暖的肉体中冲刺,就会深深的扎进他的后背。

疼痛与快感交替着冲击着大脑,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所处的环境,一味的沉沦在这身体之中。

拔出,插进去,柔嫩的肉壁吸吮着欲望,顶到敏感之处就会一阵阵的收缩,包裹着他的部分温暖潮湿,摩擦的皮肤之间像是融化了一般,逐渐模糊了界限。

何时睡去,何时醒来,阿周那对于那段时间的记忆有些暧昧。月亮落下,太阳升起,他偶尔起身去带来干粮和野果,把冰凉的水用嘴喂给银狼。

发情的银狼一次又一次的要着他,陷入睡梦时就被舔舐脸颊和手掌,在白昼之中拥抱单薄温热的身躯。

这里没有不解风情的外人,没有世人无时无刻的监视,不必担心会让人知道他也有这样贪婪的一面,心灵没有了重负,平时被一再限制的禁忌侵蚀着他。

阿周那啃噬迦尔纳的嘴角,顶进他的最深处,将自己的欲望释放在温热的腹中,一次又一次的,仿佛这样就能在这幅肉体上留下自己的烙印。

他突然开始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永远的持续下去,不是作为他人口中品行端正的阿周那,而是也像是凡人一般拥有七情六欲的自己。

他吻上银狼起伏的胸口,听见他逐渐平息的心跳声,背上的伤口涌出血液,在布料的摩擦下颤动着痛觉神经。阿周那和迦尔纳一起躺在干草之上,疼痛也让他发热的神经也有了些冷静下来的迹象。

“迦尔纳。”他的嘴唇贴上柔软的耳朵,“你愿意跟我离开吗?”

银狼的狼耳抖了抖,金色的挂坠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突然之间,阿周那感觉到他柔软的舌尖落在自己的眼角,不由得闭上眼睛,银狼的吐息抵着额头,引起一片若有若无的瘙痒。眼皮被湿润的触感填满,阿周那收紧了胳膊,手指陷进潮湿的发丝,呼,胸膛缓缓落下,他吐出不知是满足还是如释重负的叹息。

 

第六章

 

再次醒来时已是黄昏,森林里十分寂静,银狼已经不知去向,阿周那怅然所失的起身寻找他的身影。不知饥饿,不知干渴,他茫然的走出洞口,两匹马走过来祈求主人的抚摸,阿周那用手蹭蹭它们的身躯,眼神仍然游离着眺望森林。

某种程度上他恍然自己似乎是超乎寻常的沉迷其中,而且颇有些无可挽回的趋势,理智还在垂死挣扎,不断的告诫他适时放手,然而欲望的触角却摧毁了自制力的最后一道防线。

此时此刻,他第一次开始考虑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而不是自己应该要什么的问题。

要收手吗?

脑海的一隅浮现出银狼舔舐手指的记忆,感触过于鲜明,现实中的指尖像是要溶化一般颤动着神经。

不想收手。

他在心里如此回答道。

不行。

你不应该这样做,这是自甘堕落的行为,阿周那必须时刻完美。

礼仪周正,克制欲望,清正廉洁,仁慈公平……

胸口传来急促的疼痛,呼吸停滞,突如其来地生理上的厌恶感涌上心头。

两匹马察觉到主人急剧的情感变化,主动贴上他的手臂安抚阿周那。

然而他移开了脚步,怔怔的朝着湖水的方向前进,将马匹甩在身后,森林越来越黑,前路变得模糊不清,夜风吹过,无数树叶摇曳着,发出巨大的声响,一片喧嚣。

从远方的已经能看见黑暗中的湖水,没有光的反射如同深渊的入口,在林海的包围之中突兀的凹进去一块。数以千计的群鸟鸣叫着在湖面盘旋,自天空坠落地面,伸展着巨大的翅膀滑翔,在平静的水面挑起巨大的水花,顷刻间便腾空而起。

他望着群鸟远去的湛蓝色天空,不禁屏住了呼吸,没有星辰的夜幕只剩下一味的深邃,向大地的生命发出死亡的邀请,比起无光的湖水更有致命的诱惑力。

身后的森林中传来响声,阿周那回过头,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低矮的树枝被干瘦的手抬起,金色的耳坠在暗夜里一闪而过,银狼叼着一只兔子从灌木之中钻了出来。

在看到那个身影的瞬间,痛苦和失落的感觉烟消云散,眼前仿佛被照亮,无缘无故的,一股勇气涌上心头。

不论后果如何,之后会遇上多么辛苦的事情,阿周那已经在心里下了决定。

他一定要把迦尔纳带在身边。

 

银狼吃食猎物的方式十分的野蛮,没有人类生火烹饪的过程,而是直接用尖牙撕裂动物的喉咙,剥下长着毛的皮肤,就那样把带着血和余温的肉吞下。阿周那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味,他放下手中的木柴,朝银狼走了过来。迦尔纳的两手和脸上满是溅出的鲜红血液,斑斓的银色湖光中,深色的液体顺着肌肉紧实的小臂流淌而下,滴落在土地上。

“给我一点。”他朝银狼伸出了双手。

在被青红的异瞳注视片刻后,迦尔纳松开了嘴,就那样两只手将被咬得凌乱的肉块一并递了过来。阿周那抽出腰间的匕首,抓住还裹着皮毛的兔腿,将它切了下来。

“好了。”他把迦尔纳的手推了回去。

银狼衔着肉,看着阿周那熟练的处理那只并不算得上是肥美的兔腿,他在平地上升起一小团火,将穿上了木棍的兔肉靠近火苗烤着。潮湿的空气中立刻冒起一股熟肉的香味,阿周那翻转着木棍,让兔肉的每一面都被均匀的烤好,在银狼吃完手中的肉时,他也完成了手中的作业。

然而阿周那并没有自己要吃的意思,只是检查了一下是否已经熟透,就把手中冒着热气的肉递给了迦尔纳。

“尝尝看?”对着似乎是在疑惑的眼神,他说道。

大约是银狼并不明白该如何品尝加热过的食物,阿周那用手指撕下一条,自己吹了吹,放在他的嘴边。

银狼注视着那块变了颜色的不同寻常的肉,没有怀疑的就张开嘴咬了下去。 感受到指尖被舌头掠过的触感,阿周那匆匆忙忙的收回了手,胸口一阵悸动,他把整条兔腿塞进迦尔纳的手里,自己起身去湖边洗手。

此时月亮已在天边亮起,无数的繁星闪烁其间,银狼捧着兔腿在火边抬头仰望天空,阿周那回到他的对面坐下。偶尔有风吹过,树叶摇曳着发出声响,从遥远的林海里发出图腾的光芒,天与地连为一体,星星点点的光芒交相辉映。

“迦尔纳,我想带你走。”在近乎永恒的静谧之中,阿周那开了口。

银狼低下头望着他。

阿周那一时间忘记了言语,他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想法,事实上这还是他第一次向他人陈述自己的愿望,吐露心迹。

该用怎样的话语来说明?又该用怎样的方式来表达?

他没有主意,没有了他人话语的推动,一切也都变得陌生起来,虚伪的太多,真实的心情反而变得难以传达。

“我已经要离开这里了……但我不想和你分开,”阿周那皱眉斟酌话语,“所以我想带你一起走,你愿意一起来吗?”

银狼离开了原位,凑了过来,沾着血液的嘴角贴上阿周那的脸庞,湿润的舌尖舔舐着他的皮肤,空气里染上淡淡的腥味,阿周那伸出手去,落在银狼的腰间,轻轻的收拢双臂,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

那仿佛就是答案。

躁动不安的心停歇了下来,身上是温暖的躯体,湿热的呼吸拂过脸庞,柔软的发丝摩擦着脖颈,耳坠清脆的响声传入耳里,阿周那靠着迦尔纳的额头,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便决定出发,阿周那脱下自己的蓝色斗篷披在迦尔纳的身上,为他遮挡大部分的阳光。迦尔纳抓着斗篷,将黑色“布料”无法包裹的部分隐藏在白色的内衬之中。

离开了马不能行走的区域,阿周那骑上马,让迦尔纳坐在自己身后。腰上传来手的触感,迦尔纳裹着布的头抵上他的肩胛骨,阿周那一抖缰绳,马在山道之上行走起来。

金色的光芒洒落在林间,太阳逐渐升起,前路从眼前铺开。

他清楚自己的行为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一旦被人得知自己从鲁特带出了银狼,想必其他势力定会群起而攻之,而这样的结果是阿周那所想要避免的。

当下城镇里眼线众多,他寻找银狼时特地避免了穿行过多的居住地,直接从野道上拐进了森林。阿周那思前想后,决定还是和之前一样,先避开不必要的城镇,带迦尔纳直达国境线附近属于自己名下的一所别居,之后再想办法和其他的随从汇合商讨之后的路线。

迦尔纳的伪装是有必要的,更何况阿周那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的存在,或许应该将一切事务交给男仆打理,他也好自己一人带着迦尔纳回到帝都郊外隐秘的行宫里去。

此事已定,暂时让部下继续在全国进行所谓的“旅行”,阿周那一人回到帝都。

尽管王子在无数眼线中消失踪迹会在本就汹涌的暗流之中激起千层浪,然而想必父王就算是知道他的去向也会三缄其口,帝都的形势也一定会因为皇帝漠不关己的态度而有所变化,但眼下,阿周那并没有心思去考虑这些未来的事情。

骑着马大约走了五六天的路程,两人终于抵达了阿周那的别居。

 

第七章

 

这幢别居平时没有什么人居住,只有遇上边境打仗,阿周那赶来率兵作战的时候偶尔才会到这里放松身体。眼下,他不免有些庆幸起来这里没有人的事实,如此一来,他就可以把迦尔纳暂时藏匿在这里。

除此之外,联系自己的随从也是当务之急。幸而这里离他们居住的地点并不遥远,阿周那找出房间里备用的衣物留给迦尔纳,把剩下大部分的干粮放在他的身边,嘱托了自己的去向和归期,不论迦尔纳有没有听懂,阿周那还是不得不急匆匆的重新上路。

抵达国境线的居处已是深夜,男仆一如既往静默的守侯在哨站门口,远远的看见阿周那骑马归来,便飞快的赶到他身前。

“殿下。”他鞠了个躬,恭敬的接过阿周那递来的行囊和弓箭。

“我想变更一下计划。”阿周那下了马说道。

“?”

“你带着他们先走。”阿周那看着男仆不知如何开口的表情,拉了拉手套,朝着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去,“我有些事情,所以暂时不打算继续旅行了。”

“殿下是想掩人耳目吗?”男仆压低了声音问道。

“正是。我要一个人去办点事,之后的联络用鹰吧。你只需要跟我汇报旅途上发生的事情便是。还有,”他停顿了一下,“关于皇兄的事,要多加注意。”

“是,我这就去准备,殿下如果还需要什么请尽管说。”

“应该没有什么了,一会准备些热水,我想洗澡。”

“是。”

阿周那回到点着蜡烛的室内,床铺干净整洁,他脱下沾上泥土和灰尘的斗篷,有些恋恋不舍的将白色的内衬贴上鼻尖,隐约能闻到迦尔纳的味道。他冷静的回想这一个月间的种种事情,无数的挣扎,隐瞒和谎言,他还是决定了让迦尔纳留在自己身边的结局。

前途未卜,但心之渴望无法抑制,这一次他很难扼杀“自我”的存在,最终还是选择遵从自己的欲望。

举行过告别的晚宴,疲倦感也涌上心头,阿周那带着悲伤的表情远离了人群,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窗外一轮弯月,天幕之上无数星尘闪烁,他换好衣服回到床上。油灯熄灭,室内陷入黑暗,阿周那靠着枕头闭上眼睛,脑海里便浮现出银狼的异瞳。

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然后将温热的气体吐出,身体并非躺在干草堆上,他却第一次感到柔软的床垫竟是如此令人难以入睡。

 

之后他们各自按照安排好的计划上路,天还未大亮,阿周那就已经要出发,男仆准备好了行李和新的马匹,阿周那的爱马因为太过于明显,所以暂时跟着随从们继续旅行。确认携带了足够的钱币,阿周那便上马往别居的方向赶去。

一路上他察觉到不寻常的气息,来时平整的道路上出现了杂乱的马蹄印,空气中漂浮着隐约的血腥味,阿周那顿时心里一紧,握着缰绳的手加大了力道,不由得催马加鞭,额前的发丝被风吹的杂乱,寒冷的汗滴渗出皮肤,远远的能看见树林中别居的屋顶。阿周那这才发现自己第一次如此的方阵大乱,他在心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飞驰的马上观察周围的环境,却没有发现任何人存在的迹象。

到了门前,他跳下马,让两匹马在森林中藏好,又拔出腰间的长剑,悄无声息的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别居的一楼笼罩在昏暗之中,漂浮着灰尘的空中能闻见火把燃烧过的味道。除此之外,房间内就是浓重的血腥,然而干净的地面却说明可能是在二楼发生了交战。阿周那不敢想象事情的结果,蓝色的斗篷拂过覆盖着脚印的地板,他摆好随时防御进攻的姿势,缓缓走上楼梯。

安静的空气中传来地板踩踏的声音,他条件反射的抬起剑往上看去,然而楼梯上并没有出现任何东西。死寂之中,一滴深色的液体从楼梯上滴落,砸在阿周那的脚边。楼梯拐了个弯,周围两边的墙壁上是数道划痕,壁纸已经变的稀烂,白色的墙壁裸露在外,他走上第二段台阶,脚下的地毯已经被红色所浸泡。

味道令人反胃。

然而阿周那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况,在他出门旅行前,这样的事情也发生过不少,兄弟派来的暗杀者,或是其他权贵为了讨好而抹杀掉和他接近的臣子。

以往他都是做出沉痛的样子,出席葬礼,抚慰幸存者,讨伐凶手,此时此刻,他却第一次主动的心生怒火。

权力之争,彼此监视,彼此杀戮,生长出新的犄角,拔出对手的羽翼。逢场作戏,哪有什么收揽民心,自己的欲望都已经是如此的露骨。

踏上二楼的地板,他贴着破烂不堪的墙壁顺时针拐进第一个房间:木门已经被劈砍为两半,原本整洁的房间里喷溅着大片的血点,精致的家具也四分五裂,无头的尸首躺在地毯上,伤口中涌出的血液已经凝固,阿周那确认了房间里并无他人后,便开始检查第二个房间。

“来访者”大约有八人,就他所见已经全部死亡。

大部分人的身体被撕裂成碎块,裸露的皮肤上残留着指甲抓挠的伤痕,不知为何阿周那却冷静了下来,他提着剑毫不犹豫的向走廊最深处的房间前进。

血腥味愈加的浓重起来,房间门已经从门框上掉了下来,变成了门口散落着的七零八落的碎片。阿周那听见房间中的呼吸声,以及金属相碰发出的清脆声响。他快步走到门前,地板和墙壁上甩着四分五裂的肉块,一旁插着数把满是血污的长剑,远比阿周那在其他房间看到的更为残酷。房间里的窗户敞开着,正午的阳光笔直的洒在地板上,让眼前毫无生机的景象变得触目惊心。房间靠墙的一侧里,银狼贴着唯一能够遮挡阳光的书柜旁,身旁的墙壁上满是斑驳的血迹,黑色的“布料”包裹着的身体裸露出红色的双手,阿周那临走时给他套好的衣服却已经消失不见。

银狼一见阿周那进来,就已经飞快的抬起了头。

呼。

阿周那心中的一块石头彻底落地,他小心的穿过地上的狼藉关上了窗户,拉上湿漉漉的窗帘,将阳光遮蔽在房间之外,才收好剑回到银狼的身侧。

“你没事吧?”昏暗之中,阿周那脱下手套拉起银狼被鲜血浸染的手,他瘦削的脸上也溅了不少血点,柔软的头发被粘稠的液体粘连成块,苍白的皮肤和暗红的血液对比鲜明,不知为何,他这幅模样却丝毫没有嗜血的感觉。

银狼抬着眼看着他,很快又低下头去,像是在为被损坏的衣服道歉,他白色的睫毛随着眨眼微微颤动,冰凉的血液顺着脸滑下来,像是泪痕一样,掉落在地板上。

阿周那在昏暗中看见他没有被“布料”包裹的小臂上一尺长的伤口以肉眼所见的速度愈合,最终消失于无形。他松了口气,把银狼从地上拉起来。

“你没事就好,衣服之后再换新的。我们先离开吧。”他看了眼狼藉的屋里,露出无可奈何的微笑,“在此之前,得把你身上的血洗掉才行。”

回答他的是笔直注视自己的异瞳。

 

第八章

 

蒸汽氤氲的浴室,银狼抱着膝盖坐在浴桶里。阿周那脱下上衣,用手试了试盆中的水温,才把热水朝着银狼裸露的后背倒了下去,凝结的血块从苍白的身体上融化,缓缓流入清澈的水中,木桶中立刻弥漫起淡淡的红色。

“把眼睛闭上。”

冲掉身上的血液,阿周那开始清洗银狼粘连的头发,他乖乖的闭上了眼睛,抱着腿一动不动,清水从头上一点点的倒下,更多的血水顺着发丝流淌而出,在他的脸颊和脖颈张开红色的纹路。

整个木桶的水被彻底染上颜色,银狼的周围升腾着白色的蒸汽,仿佛他就正坐在一桶还带着温度的血液之中。

阿周那拉起他清空了木桶,这次换上煮过皂角的水,银狼再度闭着眼睛,任由他把深色的液体浇到头上,用粗糙的手指揉搓头皮。

耳坠发出连续的声响,湿漉漉的耳朵尖滴着水,指尖擦过内部的软膜时,银狼的身体抖了抖,像是本能一般的甩了头,阿周那猝不及防,被溅了一身水。

“抱歉。”

没有生气或是不满,反而阿周那先道了歉,银狼听见声响转过头来,用青红的异瞳看着他。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阿周那问道。

银狼从浴桶中抬起身体,凑过来用鼻尖磨蹭他的脸颊。

阿周那叹了一口气,摸了摸满是水的后脑勺。

“刚才是我不小心,你不用在意。”

大概是放下心来,迦尔纳安静的坐回桶里,阿周那清洗了他的头发,手指滑进脖颈上项圈内部的皮肤,冲洗流进去的液体。

“把手给我。”他让银狼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坐下,接住了那双指甲缝里还带着红色的手。银狼的手上不仅是余存的血块,还裹着黏黏糊糊的脂肪,像是市场上的屠夫的手掌,又因为料理过牲畜的身体,所以除去令人不快的触感还有着浓重的腥味。

或许人也是如此,活着的时候好像和其他动物相比大有不同,但死亡之后却是一样的东西:皮、脂肪、肉和骨头……这样一看,人甚至和牲畜没有任何区别,就连学者一向宣扬的人类和其他生物的最大不同在于劳动也是如此,因为这仅仅只是活人限定,死了的话,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那么对于银狼来说,人和动物又有什么区别吗?

但阿周那并没有责备他的意思,只是单纯的、如此想到,他一向认定自己只是表面看上去关心他人而已,实际上内心深处他对于无关的事物都十分冷漠,再加上在此之前他本身就没有什么在意的东西,所以大部分情况下,他只是作为阿周那去回应他人的期待罢了。

他无意识的叹了口气,银狼听见声音抬起头来,阿周那露出安慰他的微笑,握着他的手浸泡在温水里,洗去最后一点油脂。

浴室之外是漂浮着血腥的房间,死亡的气息笼罩着整幢屋子,唯独浴室里氤氲的蒸汽让这里看上去像是一尘不染的净土。银狼在浴桶里蜷曲着身体,阿周那垂着眼睑,将他的苍白的指尖贴上嘴唇。

时间缓慢流逝,日落时分,阿周那给银狼重新换上了一身长袖长裤,又给他套上了黑色的斗篷,银狼缩在红色衬布的兜帽里摇着头观察周围的环境。阿周那从树林里牵出两匹马,收拾好东西,趁着逐渐吞没太阳的夜色,和迦尔纳一起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这片被血浸染的土地。

 

回到帝都最快的方式是穿越科洛和莫伦地区,以往阿周那征战边境时常常走的就是这条线路,对于路上的种种多少有些熟悉。虽然返回鲁特也算是捷径之一,但毕竟皇兄之死发生在前,直接去那里还是太过于冒险,所以不再考虑。

阿周那盘算着皇帝正式下达命令,召集王族回归帝都举行葬礼的时间,在男仆带着随从一边旅行一边朝返回帝都的方向前进的同时,他则径直的赶往位于帝都郊外的一处从不知名王族那里继承的,在皇宫中不为人知的已经荒废的庭院。

一路上银狼显然还不适应骑马,同时随着他们不断移动,日光的照射也愈加强烈,阿周那无法放心的让他单独驾驭马匹,索性让迦尔纳坐在自己身后。两人一段时间便换上另一匹马,然而因为负重原因,他们也走不了太快。

如此一来,阿周那反而不那么着急,带着银狼赶路的同时,像是共同旅行一样和他享受起了路旁的风景。

科洛地区比不上鲁特历史悠久,本身又地处内陆,也没有什么矿产资源,生活和隔壁沿海的莫伦地区相比还要匮乏不少。虽然沿着河水流域有个别码头城市,但总体而言足够繁华的大城镇还是寥寥无几,偌大的地区内更多的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和连绵起伏的积雪山脉。

这样特殊的地理环境造就了没有什么荫蔽的结果,阳光的照射十分的猛烈,一路上银狼十分辛苦,经常是蜷缩着身体躲在阿周那的背后。尽管心疼,但阿周那也无可奈何,在抵达最近的都市买到马车之前,都只能由着他白天睡觉晚上兴奋的作息,这也刚好可以两人可以换着班提防周围的情况。

几天后他们遇到古老的部落,便借用了帐篷休息。银狼在没有日光的帐篷里抖着耳朵脱下了斗篷,金色的耳坠响动着,他似乎心情十分好,刚在房间里走了两圈活动活动身体,就又立刻凑到了阿周那的身边。

“怎么了?”阿周那收拾着行囊,轻柔的问道。

帐篷的门帘突然被掀开,迦尔纳“嗖”的窜进他的身后捂住了耳朵,他大概是也清楚自己的处境,同时又惧怕草原上刺眼的阳光,一路以来比阿周那都更为小心。

来的人是部落里的老太太。

“怎么样?还有什么不便的吗?”她笑了一下,露出没有牙的嘴,民族传统的衣服上,数串宝石项链随着身体的动作而晃动。

“现在还没有,谢谢您。”阿周那也挑起嘴角露出礼节性的微笑,手伸到后面挡住了迦尔纳的身体。

“嗯?他不舒服吗?”老太太奇怪的眯起眼睛。

“只是有些认生罢了,礼数不周之处,还请您谅解。”

“是吗?算了。”老太太放弃了深究,“好好休息吧。晚上有祭祀,有兴趣的话来看看也行。”

“多谢您的好意,我们会考虑的。”

“对了,差点忘了这个。”老太太提起手中的水壶,“刚才熬好的茶,你们走了一路也渴了吧?把这个拿去喝。”

“多谢。”阿周那走上前提住水壶的提手,迦尔纳拉着他的衣服也跟了过去,水壶惊人的重量让阿周那在老太太松手的瞬间差点踉跄了一下,他有些难以置信的打量了一眼她干瘪的身体,让老太太不禁笑了出来。

“这样的重量习惯就好了。”她边笑边叨念着,走出了帐篷,留下站在原地两手提着水壶的阿周那。

门帘落下,阳光也从室内消失,银狼从阿周那的身后走了出来,两手握住了那只水壶的把手。

“你要拿吗?”阿周那疑惑的问他,在得到银狼的注视之后还是小心的松开了手。

银狼低着头看向手中的水壶,松开了一只手,仅仅只用了另一只手就毫不费力的将它放在了帐篷正中的没有生火的铁炉之上。

阿周那叹了一口气,继续转身收拾起东西。

 

第九章

 

傍晚时分,帐篷外传来喧闹的音乐,古老乐器被拨动琴弦,悠长的曲调颤动着空气。似乎有人在晃动沙锤,树林摇曳的声响在草原上回荡,独特的女声缭绕着着,升上无尽的天空。

昏黄的油灯之下,银狼坐在帐篷边缘侧耳倾听,毛茸茸的耳朵前倾着,时不时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摇动,金色的耳坠发出响声,他似乎是对正在举行的祭祀颇有兴趣。

“要出去看看吗?”阿周那走到他身旁问道。

银狼抬头看着他。

在沉默中度过了片刻,阿周那站起身来:“那就去看看吧。”

他拉着迦尔纳,给他披上便于活动的短斗篷,系好衣襟上的绳子,再戴上兜帽。确认穿戴完毕,他才掀开帐篷的门帘,拉着银狼来到室外。

今夜是部落的祭祀,男人和女人们穿着古朴的衣服,身上和脸上画着神秘的图腾,围着巨大的篝火跳着舞,其他人坐在一边摆弄着乐器,演奏出异族的曲调。阿周那和银狼在人群的外围找了一块石头坐下,前不久才刚刚见过的老太太提着篮子走来给他们分发食物。

“尝尝罢,这是天神赐予我们的恩惠,会带来好运的。”

她说着,从篮子里掏出两块黄色的方形的小点心,放在阿周那的手里。

“多谢。”等到她离开,阿周那把其中一块递给一旁的迦尔纳。

迦尔纳从斗篷里伸出手来,尽管阿周那给他穿了人类的衣服,原本黑色的“布料”却还裹在身上,此时由于衣袖的衬托,让他看上去像是戴了手套,意外的没有过多的违和感。

银狼坐在原地用舌尖舔了舔点心的表面,才张开嘴咬了下去。

阿周那尝了一口,点心里没有任何东西,大概是用某种油脂来调味,面里还裹着独特的味道。

篝火里的木头噼啪的燃烧着,人群共舞,手腕和脖颈上金属的饰物不断相撞,发出喧闹清脆的声响,巫师在一旁用悠长的语调念着祷词,和少女的歌曲混合在一起,火光摇曳,无数火星升上暗色的天空。

银狼凑了过来,在阿周那的身后暗自观察着众多的人群。

莫名的阿周那也平静下来,此时眼前所见的民俗风情让他觉得比带着随从旅行时更为生动具体。没有了王族的身份,仅仅作为一介平民造访古老的部落,周遭的种种也都卸下了伪装和奉承,变得平易近人起来。

呼吸着夜晚清凉的空气,乐声之中,阿周那抬头看向天空。群星闪耀,一轮半月掩在薄云之中,朦胧而安详。

他保持着仰望苍穹的姿势,沉默着伸出手去,指尖触碰到迦尔纳的手背,银狼消去了手上的“布料”,温暖的感觉立刻传来。

心情舒畅,阿周那呼出一口气,尚未注意到这是自己已经许久未有过的感情。

一旁部落的青年从烧烤架上摘下已经烤熟的肥羊,用割肉的刀子熟练的将肉分成大小均匀的形状,老太太带着人把一盘冒着热气的肉分给了阿周那,又递给他一把锋利的小刀。

“烤全羊!”为首的青年露出淳朴的微笑,当着他的面从盘中拿起一块带骨头的肉,用小刀熟练的割成小块,手抓着肉塞进嘴里,“你们也还没吃晚饭吧?尝尝!”

尽管这样的热情让阿周那稍微有些不适应,但他倒也能欣然接受,毫无架子的脱下手套,模仿着青年的姿势割起肉来。

大概祭祀的最后一步是族人分享仪式使用的美食。围在火边的人们一起唱着歌,把肥美的肉吞下肚,有人举起了酒袋,清澈透明的液体落进装奶茶的大杯,就举着杯子一仰脖灌进嘴里,也不在意漏出了多少,飞快的用袖子一抹嘴角,快意的跟他人讲起了当年勇。

喧闹之中,阿周那把放着肉的盘子往里挪了挪,银狼凑近,没有“布料”的手拿起一块,就退回阿周那的身边坐下。

不远处的人群已经一齐鼓起了掌,两个小伙脸红脖子粗的站在正中比拼酒量。在阿周那和银狼默默围观这番的光景的时候,突然朝他们走来几个人,为首的青年手里端着装了酒和酒杯的托盘。

“客人远道而来,赶上我们的祭祀也是个缘分,事不宜迟,请尝尝我们部落密藏的好酒!”

迦尔纳咬着肉,在青年停下脚步之前就已经飞快的缩到了他身后。

不等阿周那说话,托盘里两个大杯已经被倒满,围着篝火的人群注意到这边的声响,拍着手转过头来,嘴里还唱着歌。

呃。

一个长得颇有灵气的姑娘从托盘里端起酒杯,略一鞠躬:“请!”

这下是不得不喝了。

阿周那心里颇有些拒绝,但还是不得不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虽然不像平时在帝都喝到的酒那样辛辣,但比那更猛烈的一股酒味骤然涌上鼻腔,升腾着直达头顶。

“喝完!喝完!”青年们愉快的嚷嚷着。

阿周那放弃了挣扎,眼下这里过于淳朴的民风看来是不会接受敷衍的礼节,至少这一杯要先解决,之后的再想办法。

他抬起杯子,一次性喝了个精光。

姑娘接过那只空杯,笑眯眯的拿起了第二个杯子。

等等?

“他不能喝酒。”阿周那呼着酒气,将银狼挡在身后。

“嗯?”送酒的姑娘睁大了眼睛,“这杯是请客人您喝的。”

……

篝火边上的人的歌声愈发响亮,就连乐师也开始弹奏乐器。

阿周那伸出手接过那只酒满的都要溢出来的杯子,在万众瞩目下,将酒尽数喝了下去。

这酒虽然不辣,但酒劲却也来得快,两杯下来阿周那已经感到有些头昏脑胀,身体发热。银狼缩在身后的当下,让他有种不得不坚持的想法,然而他自己也开始搞不清楚这没来由的思绪。

被倒满的酒杯又递到身前,方向大概是朝着迦尔纳。

“请您喝……”

“我替他吧。”阿周那将不断后退的银狼用胳膊挡住,另一只手夺过了满满当当的酒杯,不等敬酒人发话,便倒进了嘴里。

接下来的记忆就有些模糊起来,大概是不知不觉又被灌了不少酒。人群一片骚动,酒足饭饱的男女在空地上跳起了舞,金银的挂饰在月夜闪动。似乎他也身处其中,心脏有力的跳动着,沸腾的血液在身体中游走,音乐撩拨着耳膜,鼓动澎湃的心情。

银狼青红的异瞳留在脑海深处,夜深人静时昏暗的油灯被彻底熄灭,滚烫的皮肤环抱着微凉的身体,他昏昏沉沉的闭上眼睛,陷入了难得的沉睡。

 

第十章

 

幸而酒的酒劲来得快去的也快,一大清早阿周那醒来时,并没有宿醉的不适感,反而因为难得睡了一个好觉感到神清气爽。

告别了部落居民后他们重新上路,继续往莫伦地区的方向行进。周围的天气就越来越热,穿过草原的边界,回到大片的森林中。这里日照充足,银狼披着黑斗篷在没有什么荫蔽的路面上行进显然有些吃不消,阿周那便索性和他在树林里等待太阳变弱。

两人在夕阳和星夜之中赶路,马鞍上挂着符文石,夜晚十分寂静,时而有风呼啸而过,银狼在马上捏住了阿周那的蓝色斗篷。

阿周那察觉到他伸展的手指上突出的指甲,不由得抬头望向天空,距离他们离开鲁特已经有些时日,在他尚未注意到的时候,月亮已经经过了一轮变化,此时正是张弦月,满月之夜马上就要降临。

这下是不得不寻找城镇了。

阿周那并不想在这样恍惚的状态下在野外度夜。

但是他不得不考虑到城镇上聚集的眼线,人少的镇子虽好,但是突然之间来了两个鬼鬼祟祟的陌生人想必会是个大新闻,相反在繁华的都市,倒有些大隐隐于市的意味。

尽管眼线众多,但同时纷杂的人群和众多的消息本身也会使情报本身迷惑他人。

银狼在身后发出诱惑的呼吸,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一切都像是那天阿周那在山洞里发现他的模样,大概他平时都是在独自忍受,只是恰好那一次被阿周那撞见。

“休息一会吧……”阿周那叹了口气,下了马抱过摇晃的迦尔纳,隔着斗篷的帽子抚摸柔软的头。

“哈……呜……”银狼倒在他的怀里喘着气,虽然还是没有说话但嗓子里却发出了间断的声音。

他凑了上来,滚烫的小腹和阿周那相贴,月光下,染上绯红的脸庞和盛着水的眼睛带上了情色的味道。

他像是在邀请一般,伸出湿漉漉的舌头舔舐阿周那的脸庞。

唉。

阿周那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他对于迦尔纳难得的撒娇一向毫无办法,甚至于都颇有些欣然的全盘接受。尽管不想在这种时候做这些事情,但既然银狼已经主动发出了邀请,他也没有去拒绝对方的必要。

黑色的“布料”逐渐从白皙的皮肤上褪去,银色的尾巴从衣服之间伸出,摇晃着掀动斗篷,阿周那带着马匹走进幽深的丛林,让银狼撑着一旁的树干,自己脱下手套,从身后覆上温暖的后背,指尖在起伏的胸口上抚摸着,隔着一层衣服,玩弄变硬的乳头。

月光穿透树叶间的缝隙,在银狼的肩头留下斑驳的影子,他像是上岸的鱼一样弹起身体,毛茸茸的耳尖垂了下去,闪闪发光的耳坠发出清脆声响,白色的尾巴躁动不安的摩擦阿周那的腿间,拨撩着他尚未勃起的欲望。

阿周那在他的后脖颈上落下一个轻吻,手指探进层层的布料,解开缠在腰间的布带,触摸温暖的躯体,一点点的、用指尖包裹住已经濡湿的硬物。

爱怜之情油然而生,他的欲求也在身体里消融冰封,成为愈加汹涌的洪流,理智的防洪堤悄然瓦解,只留下一片澎湃的情感。阿周那掀起银狼的斗篷和上衣,他俯下身,一只手拂上凸起的胯骨,沿着银狼脊椎骨逐个落下亲吻。每当嘴唇和血色稀薄的皮肤相贴,那副身体就会因为瘙痒而颤动。瘦削的肩膀用力的收缩,将纤细的脖颈包裹在其中。尽管缺少脂肪的躯体显得骨感,却比以往他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丰满的少女都要美丽。

手中的东西再度增加了分量,些许的液体从前端的凹孔渗出,濡湿了他的掌心,阿周那变换着手指的姿势,摩擦着跳动的血管。另一只手也摸了过来,揉搓着柔软的囊袋,怀中的身体骤然绷紧。他的嘴唇贴上毛茸茸的耳尖,有意无意的吹着气,挂坠在耳朵的抖动下发出清脆的声响,小巧的金块摇摆着轻轻拍打他的脸,像是在请求停下的撒娇。

可爱。

阿周那一瞬间本能的发出了感想。

他忍不住收紧了臂弯,和潮湿的皮肤隔着布料相贴,心脏和心脏隔着皮肤和骨头的包围一同跳动,他的身下也有了反应,顶起裤子的表面。

带着汗的手指从口袋里摸出之前从部落里得来的油,倒在手心里。银狼转过头来看着他,阿周那掰开紧实的臀肉,湿漉漉的指尖沿着褶皱的方向,滑进闭合的小穴。

银狼瞬间低下头,发出小声的闷哼,肉壁顿时紧紧的吸住了阿周那的手指。阿周那重新伸出手去抚摸湿润的前端,用粗糙的指尖摩擦柔嫩的肌肤,银狼突起的肩胛骨逐渐平了下去,被卡住的手指顺理成章的塞进深处。

他在温热的甬道里蜷曲手指的关节,按压着贴上来的肉壁,银狼忍不住夹紧了双腿,却被他抵在两腿之间的膝盖卡住而动弹不得。

“呜……”银狼呜咽着,身体颤抖起来,在阿周那增加第二根手指的瞬间绷直了身体,白色的液体被释放在阿周那的掌心。

高潮之后的银狼脸上还蒙着一层红晕,他气息不匀的靠在阿周那身上喘着气。阿周那在不断收缩的后庭里抽出已经结束了润滑了的手指,吻上他因高昂着头颅而裸露的脖颈,勃起的欲望撑开准备充分的褶皱,顶进了空虚的甬道。

哈。

他呼出欲望的吐息,银狼的手紧紧的抓着换着他的腰肢的胳膊,尖锐的指甲扎进裸露的皮肤。阿周那一时之间庆幸没有让迦尔纳在这时扶着树干,否则受伤的就会是他的手了。

固定好银狼的姿势,阿周那缓缓拔出一点欲望,再顶进,尖端抵着收缩的肉壁,他摇晃着腰,欲望摩擦着内部,开拓更多的活动范围,在银狼夹紧双腿之前再次拔出,皮肤相撞发出淫靡的声音,连结之处的液体“咕嘟咕嘟”的随着他的进攻沿着大腿内侧流淌而下。

银狼抓着他的胳膊,被快感刺激的弯下腰去,翘起的股间尾巴不住的甩动,贴着两人时近时远的身体,白色的毛蓬松的炸开,让整条尾巴看上去比平时更粗。

被一种莫名的念头所驱使,阿周那用脸埋上了柔软的尾巴尖,轻轻的用牙齿咬了一下末端的骨头。

在尾巴突然变得笔直的瞬间,银狼突然抬起了身体,刚才耷拉的耳朵也高高乍起,肉壁顿时用力的收缩,差点就让阿周那缴械。

他有些像是孩童般的,尽管有些愧疚但还是按捺不住发现新大陆的兴奋,心脏直跳,阿周那紧紧的抱住了迦尔纳的腰,在他的身体里大进大出的冲刺。

刚才释放过还未软下来的欲望再一次抬头,这一次银狼没有夹紧双腿,而是任由阿周那在身体里肆虐,侵蚀着每一片未开拓的地带。

身体的温度越来越高,频繁的摩擦着,皮肤和皮肤之间逐渐分不清了界限,快感如同浪潮般席卷着大脑的沙滩,在达到顶点之前都是没有尽头的贪婪,索取着,给予着,吻上白皙的皮肤,肌肉在神经的脉冲下跳动。

大口的呼吸空气,突然之间屏住呼吸,一瞬间已经分不清自己的所在,臂弯中的身体颤抖着,顶进柔软湿滑的深处,温热的液体随着激烈的快感一起喷射而出。

身体逐渐放松,阿周那缓缓的从银狼的身体里退了出来,他一张一合的小穴里流淌出半透明的液体,还未等对方反应,阿周那已经主动的用手指撑开甬道,让它们尽数流出。

他揽过迦尔纳,忍不住吻上他噙泪的眼角。

 

第十一章

 

那个夜晚,阿周那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他推开古旧的木门,室外是明亮的庭院,大理石地砖平展的在视野之内延伸,远处是修剪整齐的灌木,空气中漂浮着蔷薇馥郁的香气,阳光明媚,风和日丽。

他在昏暗的室内眺望着那样的景象,久久的站立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那片景色逐渐模糊,化为调色盘中混杂的色彩。

鸟叫声响起,带着悲凉的感觉,阿周那倚靠着树干从仿佛没有尽头的睡梦中醒来,银狼裹着斗篷蜷缩在他的身边,布料末端白色的尾巴露了出来,有一下没一下的抖着。遥远的苍穹之上传来鹰唳,苍凉的声调在遥远的山脉之间回响,阿周那小心的坐起身,银狼睁开了眼睛,拉着斗篷跟在他的身后走出树林的荫蔽,阿周那戴上特制的手套朝天空抬起手臂,黑色的影子一掠而过,展着翅膀落在了他的胳膊上。

是男仆和他联络的鹰。

这只鹰是阿周那养的,颇有灵性,即使不经过事先的训练,也能够从遥远的地方发现他的所在,所以平时这只鹰常常为阿周那和其他人之间传递比较隐秘的消息。

他取下鹰爪之上绑着的卷筒,摸了摸鹰喙,鹰便伸展翅膀离开了。阿周那抽出里面卷着的布条,在熹微的晨光中展开。

男仆向他送来的是关于当前到达的位置,以及关于皇兄后事处理的事,似乎皇帝依然和之前一样保持着漠不关心的状态,既不命令其他王族赶回帝都举行葬礼,也没有要求祭司筹备的意思。而阿周那自身在旅行中不再公开露面的事也在帝都掀起了轩然大波,老皇帝没有表态,剩下两个王子也只能暂时按兵不动,只有最小的公主依旧行事如常。而边境最近似乎有要发动战争的征兆,大约是因为夏季将近,主要的产粮区可能会因为连日降雨而引发山洪,造成全国的饥荒。

阿周那将写满字的布条在身上装好,银狼受到日光的抑制,发情的状态远不到影响前进的程度,阿周那取出地图寻找着离这片树林的最近的城镇,和他一起骑上马朝着目的地飞奔而去。

 

所幸他们距离城镇并没有太过遥远的距离,夕阳时分,地平线的尽头已经能看见高高矗立的城墙。这是科洛地区的码头城市,是商品输入内陆的集散地之一,宽阔的道路直通城门,随着日落,零零散散的商人从各个岔路口上汇集,逐渐形成人群的洪流。

在这里的变装是有必要的,流动的人多也就意味着消息加剧的传播速度,不论是被谁认出身份,这对当下的阿周那来说都是极为不利的。

更何况在这种地区往往聚集着众多能人异士,仅仅是简单的变装的话,暴露的可能性极大。所以这样一来,想要掩人耳目就需要做到相当彻底的变装才行。说到彻底的、以至于完全不被认出来的变装,他的确有些头绪。

只是阿周那多少有些不愿意罢了。

但眼下除了这点并没有其他的办法,他还是在距离城门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拐进了小路,换上了之前在别居找到的专门为这种情况而准备的衣服。

银狼在一边裹着斗篷倚靠着树干站立,此时太阳逐渐落进地平线,一轮圆月在天空中亮起,他的呼吸也变得些许紊乱了起来。

时间不多,阿周那整理好着装,蒙上面纱重新上马,和银狼一起进入了这座夜色下繁华依旧、灯火通明的码头城市。

 

干净整齐的街道上人头攒动,金色的灯光星星点点照亮城市。这里即便是夜晚也有许多街边叫卖的小贩,盛装出行的女子摇曳着彩色轻纱,男子提着红色的灯笼前行,黑色马车从街道上飞驰而过,清脆的铃声在鼎沸的人声之间穿梭。

迦尔纳贴着他的后背,皮肤上能感受到他唇间吐出温热的吐息,阿周那抖了抖缰绳,让马加快了脚步,他观察着道路两旁仍在开张的旅店,选择了一家规模相对较大的进去。

旅店的伙计十分的热情,迎上来牵了马,还主动帮着阿周那把行李提到了大厅,此时大约是要准备打烊,掌柜在柜台里算着帐。

“要一间上房。”阿周那提高了音调说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突兀。

“好嘞。”老板从身后一整墙的壁橱里找到某一个小方格,摸出一把钥匙放在柜台上,“三楼右拐第五间。”

“现在能送晚餐过来吗?”

“可以,”老板翻开账本,“平时餐厅里有免费供应,送上房间要加钱。”

阿周那把一枚银币放在了柜台上。

“您要点什么?”

点过菜,伙计一路把行李帮他们提上了楼,一路上银狼缩在斗篷里一声不吭,或许在其他人眼里迦尔纳大概才是主人,而阿周那则是随行的仆人。不过这样也好,阿周那并不在乎此时自己被怎样看待,只要身份不败露,这点事还是小菜一碟。

伙计放下包裹离开后,阿周那让银狼躺在了床上。

大约是已经无法抑制,刚刚被放下,迦尔纳已经伸出手环住了阿周那的脖子。

他俯身吻了吻干燥的嘴唇。

阿周那顾忌着不知何时会送上饭菜的酒店伙计,这会还是不太愿意奉陪到底,但至少缓解这个情况还是可能的。

手指解开斗篷的绳子,抚摸起伏的胸口,床铺柔软,身体就像是要陷入其中,分开渗出薄汗的大腿,松开腰带,滚烫的欲望已经变得颇有质感,指尖上下摩擦着柱体,里侧的血管随着脉搏跳跃,他低头,用舌尖舔了舔尖端的凹孔,淡色的液体分泌而出。银狼收缩身体,尾巴在床单上摩擦,然而大腿却被他压着无法活动。

“呜……嗯……”他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喉结上下的滑动着,伸出手抓住了阿周那的肩膀,手指甲因为快感而变长,穿透布料扎进了深色的皮肤,他的脚趾也用力的蜷缩,身体颤抖着,在阿周那含入口中的瞬间抬起腰想要逃离,却被他有力的胳膊扣住了胯骨。

身体仿佛要溶化一般,银狼忍不住抬起了头,柔软的舌尖在血管之上掠过,习惯了被填满的小穴突然异常的感到空虚,收缩着引诱着身上的人。

阿周那用唾液濡湿了欲望,他吞吐着硬物,一面腾出手按压着银狼的褶皱,指尖沾了落下的液体,分开花瓣之间隐藏的入口,毫不费力的塞了进去。

甬道温热,他用指甲轻轻刮挠着内壁,银狼的身体跳动,引起内部一阵阵痉挛,柔软的肉吸吮着他的手指,像是在渴求更多的东西。

然而这时还不是满足这欲望的时候,阿周那也没有被眼下的情景所冲昏头脑。

银狼绷紧了身体,他的手指也被夹住而动弹不得,随着迦尔纳抬起腰的瞬间,硬物被顶进喉咙深处,温热的液体释放而出。

咳咳。

阿周那咽下了那些液体,却还是因为一切来得太突然被呛到一口气,银狼红着脸颤颤巍巍的抬起身,青红的异瞳流露出担忧的眼神。

“我没事。”他擦了擦嘴角,从床边离开,找出行囊里干净的衣物丢给迦尔纳,然后露出微笑,“洗个澡把衣服换了吧?”

 

第十二章

 

第二天清晨,用过早饭,阿周那便匆匆出门。

他没有把银狼带在身边,尽管多少有点担心,但是他也清楚银狼远比他所知的能很好的保护自己,贸然一起出门反而会徒增危险。

阿周那在市场上选购了路上所需的粮食和干肉,买了辆结实的马车,借了店家的马拉回旅店。

他带着午饭上楼,银狼已经醒了过来,坐在床边透过窗帘的缝隙观察车水马龙的街道。在阿周那的招呼下,他来到桌边坐下,旅店的午餐以肉食为主,辅以汤和干饼,和帝都惯用的料理方式不同,这里的食物有着特别的味道。

午饭在平淡的气氛中结束,伙计带走了碗碟。阿周那拉上窗帘,点上油灯,银狼无所事事的坐在床边又开始犯困,夜晚的发情消耗了他太多体力,所以白天他大多以睡觉来回复。

奔波了一早的阿周那也感到困倦,他放下桌上擦拭干净的长剑,换了便服在床上坐下,倚着床头随手翻开屋内书架上的一本古籍。油灯昏黄的光在房间内明明灭灭,银狼也凑到了他的身边躺下,蜷缩在薄薄的被子里。

身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阿周那放下书附身亲吻迦尔纳的唇角。

银狼没有抗拒,甚至还伸出舌头回舔阿周那的脸庞。

胸口一阵悸动,怜爱之情在指尖降落,他抚摸着柔软的银发,在隐约露出的额间留下连续的吻。温热的吐息落在颈部,银狼被他的爱抚煽动着欲望,黑色的“布料”从手上褪去,他伸出和人类不大一致的那双手,捏住了阿周那的衣服。

窗外的喧闹声逐渐平息下来,昏暗的室内,银狼跨坐在阿周那的腿上,彼此都气息不匀,不断触碰的嘴唇之间还连着银丝。

阿周那用拇指的指肚摩挲他的眼角,青红的异瞳闪烁着金色的光,耳坠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大腿上的重量刺激着已经挺起的欲望,阿周那揽住迦尔纳的腰,让他靠近自己的身体,他微微的低下头,咬住了白皙的胸口前突起的乳头。

白色的尾巴在腿上拍打了一下,阿周那松开一只手去玩弄空着的另一边,银狼的身体在他的怀中跳动,他自己也仿佛像是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一般,朝着阿周那的颈窝埋下了头。

握在手腕上的手颇有些用力,阿周那笑着朝濡湿的乳尖吹了口气,银狼顿时一阵僵硬,裤子上蔓延了一小片水渍,他大口的喘着气,脸已经变得通红。

“没事。”阿周那抚摸着他的头,柔声的安慰银狼,他支撑着他的身体,把那条已经脏了的裤子从他的腿上拽了下去,扔在地板上。银狼靠着阿周那的胸口,两手还扶着床头,阿周那摸过他的腿部曲线,掰开臀部,手指在褶皱上画着圈,一步步的予以刺激。

他也毫不急躁,从柜子上拿过昨夜用过的油,沾在指尖上,塞进温暖的小穴。

因为发情的缘故,后面倒不用再特意去扩张,他只是让手指在甬道的软肉上抹了足够的油,就拿了出来。

解开裤子,将灼热的欲望抵上张合的入口,阿周那握着银狼的腰慢慢下降,没有任何阻力,迦尔纳甚至都没有下意识的绷紧身体。

他的内里湿滑温热,在进入的瞬间就令人感到一阵恍惚。阿周那和青红的异瞳四目相对,昏黄的灯光之下,银狼的脸上染着绯红的颜色,微张的嘴唇之间露出白色的尖牙,他的耳尖温驯的垂了下来,耳坠在空中晃动,没有什么血色的皮肤上出了一层薄汗,摸上去却格外舒服。

好可爱。

五彩缤纷的感情满溢而出,心跳也加快了速度。扣住后脑勺,和粉色的嘴唇相贴,用手抬起迦尔纳的腰,又随着重力下沉,柔嫩的内壁吸吮着他的分身,毫无抵抗的、甚至可以说是很欢迎的让他进入更深的部分。

结合之处热的就像是要溶化一般,阿周那慢条斯理的磨蹭着银狼敏感的地带,他弯曲了身体,眼角挤出生理性的眼泪。他在紧闭的眼睑上落下吻,银色的头发随着身体晃动着,挑拨他的心弦。

拔出一点,再插进深处,缓缓的碾压着收缩的软肉,官能的刺激被无限度的放大,在脑海里回荡着,手指扣着腰向后滑去,指肚摩擦着柔软的尾巴根部,另一根手指摩挲着被撑开的褶皱。

内部一下子收缩,银狼靠了过来,环抱着他的手上,指甲扎进了阿周那的后背。

不知何时他已经习惯这样的疼痛,甚至不这样做他都会觉得少了些什么。阿周那突然意识到这一点,无可奈何地,却莫名感到高兴地,他露出了微笑。

银狼似乎投来了视线,阿周那抬起头,吻上他没有防备的嘴唇,用力的贯穿了柔韧的身体。

 

第十三章

 

两天后他们混迹在清晨出发的商队之间离开,银狼呆在拉着帘子的马车里,阿周那易装坐在车前。

周围驾车的商人聊着天,内容大抵都是他们所关注的事情,几个男人坐在装满货物的车上经过他们的马车,偶尔的,几句话飘进阿周那的耳边。

“帝都现在什么情况啊?”

“我家大哥也关心这事,他在帝都原本靠着第二王子帮衬,现在他去了鲁特下落不明,之前那个事你们也听说了吧?怕是……”

“别乱说,被听到要抓起来的。”

“没说,我什么都没说!哎,你们都找的谁家的关系啊?”

“不敢,第一王子好是好,可人太精了,跟他讨好处没那么容易,怕是以后还得干掉一批。”

“不是还有个公主?”

“是,那公主做事是挺爽快利落,但有些事还是不知变通。”

“第四王子呢?”

“他?算了吧,做事毛毛躁躁,不把你赔进去已经不错了。”

“照这么说,比较靠谱的还是找之后会……”

“嘘,你懂我懂就行啦,不要说出来。”

“不说不说,你们怎么觉得啊?”

“没亲眼见过,传言倒是听了不少。”

“怎么样?”

“我觉得,是第三王子。”

“怎么讲?”

“老大野心勃勃,但是现在世间太平,也犯不着非得再占土地了吧?更何况,宫廷也不怎么安定,不适合杀伐。”

“这倒是有些道理。”

“第二王子不择手段,说难听点就是不会做事了,普通人这么做倒是没什么问题,这个位子倒有些过头了吧?”

“是这个理,哎,公主如何?”

“她最小,做事有些直接,多些历练大致又有些不同吧,最近听说有人去给她当门客了,不知道会有些什么变化啊?好了好了,按顺序来,别乱打岔。”

“老三呢?”

阿周那一挥马鞭,将那车正在兴奋交谈的人甩在了身后。

不能否定那些商人所说的确是有道理,但他也着实不想在旅途中听见别人口中对自己的评价。

 

正式抵达莫伦地区已是半月以后,科洛的草原广袤而平坦,越靠近莫伦,草原逐渐消失,无数的森林层层叠叠绵延而去,虽然没有鲁特那般有着参天之感,却也足够高大。

因为马车的缘故,一路上阿周那也难以拐进羊肠小道,便索性在宽阔的大路上行进。马蹄有节奏的敲打泥土,车辆随着地面的起伏而颠簸,两侧是绿色的林海,阿周那独自坐在车前握着缰绳眺望远方。

时而有缓慢的风吹过,带着温暖的气息,春季已经落下了帷幕,夏季的前奏已经开始。

夕阳时分他停下了马车稍作休息,银狼披着斗篷从车厢里钻了出来,一路上他颇有些无聊,似乎是一直在睡觉,没有什么血色的脸上还带着坐垫的红印,阿周那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了揉,得到一个疑惑的眼神。

“脸上留下印子了。”他笑着说道。

银狼用黑色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在兜帽之中抖了抖耳朵。

在天空彻底暗下去前他们找到了良好的休息地,阿周那升起火,把前一天在农庄换到的山芋放在火堆中烘烤,银狼坐在一边的石块上凝视着跳动的火苗。

在漫天星尘的覆盖下,夜晚展开黑色的翅膀,在天地之间巡回。

他们解决了伙食,黄色的光芒中,阿周那翻开在科洛买到的书籍,在木柴燃烧的声音中念出一首诗。

那是他之前养成的习惯,似乎银狼对书上的所描述的内容很感兴趣,每当夜晚阿周那阅读的时候便会主动凑过来。刚开始阿周那还只是自说自话一般的复述着所看到的故事,之后就变成了有节奏的朗诵。

或许还称不上的是朗诵,他只是把文字逐个念出,而银狼就已经露出高兴的样子,甚至能一动不动的听着他念到深夜。

随身携带的书已经全部念完,阿周那只得再从头读起,银狼却也似乎毫不厌倦,听着他将同样的桥段念过一遍又一遍。

偶尔他会跟着悲伤的故事流露出少见的神情,阿周那在阅读的间隙里抬起头窥视银狼的脸。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自己也渐渐的明白了过去一直无法理解的书中的情节:

为何快乐,为何悲伤,为何愤怒,为何激动,为何爱恋,为何牵挂。曾经无法共鸣的篇章在脑海里翻滚着,潜进虚无的梦境,在心之死海上溅起巨大的水花,无数的涟漪四散而去,却再也不会消散。

分不清是谁一开始拥有情感,大约平时看上去冰冰冷冷的银狼拥有着更丰富的内心,而回应着他人做出“感情”的他只是单纯的空壳。

他是这么想的。

而现在,迦尔纳让他认识到了自己也会有感情。

大约那时阿周那潜意识的发现了只有迦尔纳能够填满自己空虚的内心,所以才不惜如此也要将他留在身边。

这一切努力的结果是如此显而易见,过去缠绕在梦境中挥之不去的渴求和挣扎已经不见踪影,他不再追逐银狼的身影,只需在无法醒来的梦魇中握紧身旁的手,温柔的舔舐就会将他拉出黑色的水面。

无尽的牢狱,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岁月,仅仅因为看到眼前一闪而过的幽光,便忍不住伸出手用力挣扎,不顾后果的,像是飞蛾扑火。然而即使已经窥见深渊的一角,他也只感到无边无际的快乐。

 

黎明的静谧被突然而至的恶意所打破,阿周那在河边直起身来,感受到杀意的他直觉向后飞快的退了一步,一根弓箭划破空气从他刚才站立的位置划过,深深的扎进对岸的树干上。

寒毛顿时竖了起来,肌肉紧绷,他伏下身体,朝着最近的灌木移动,但终究还是赶不上箭矢穿透空气的速度。幽深的森林中,五六支弓箭同时飞来,眼看着马上就要抵达身前,阿周那情急之下拔出长剑格挡。

忽而他的耳朵被一双手捂住,银狼的气息从身后传来,下一秒,身遭的空气一阵扭曲,方才还笔直的弓箭被巨大的力量硬生生的扭断,碎屑飞溅,和磨的发亮的铁矢一同戳进地面。

阿周那望着这奇异的光景不禁失语,但他还是迅速的反应过来,拉过银狼的手压低身体便朝马车的方向跑去。前路的树林之间蹦出身着黑衣的杀手,手上涂了毒的匕首反射着诡异的光芒,他挑起雪亮的剑尖,刺进来人的胸膛,且不论原因如何,对于意图夺取自己性命的对象,阿周那大都不留情面。

银狼在他的身后望着眼前的来袭者,因为刚才激烈的奔跑兜帽已经滑落,尽管林间熹微的晨光令他有些不适,但至少还能够勉强维持基本的活动。

阿周那在和三个人缠斗,另外几个人来到银狼的身前和他对峙,在看见那对标志性的耳朵和耳坠之后他们变了神色,蒙着布的脸上放大的瞳孔里欲望的火焰刚刚冒出苗头,银狼已经眯细了眼睛。

一瞬间他消失了身影,被扯断的头颅和失去控制的身体接连的砸落地面。突然发现同伴已经断气的人慌乱起来,为了自保而胡乱挥舞着的毒匕首划破衣服,捅进黑色的“布料”,却意外的被劈弯了刀刃,他看着刀刃发出惨叫,胳膊应声而落,血液从伤口喷溅而出,周围的树干被染上大片的深色。

似乎有风吹过,又似乎不是风,树梢摇曳着,无数的叶片飘落,阿周那躲开舍身的一击,长剑划破长空,在裸露的脖颈之间切开巨大的伤口。

深吸被腥味浸满的空气,手臂的肌肉骤然绷紧,将全身的力量置于沾染了脂肪的刀刃。剥开被衣物掩盖的皮肤,斩断坚硬的骨头,刀尖挑起神经和肌肉的末梢,耳边响起悲鸣。

一瞬间脑海里闪过集市上的屠夫,如同眼下,用尖刀将活物熟练的肢解成能够卖上价钱的肉块。

回过神来时脚边已满是血迹,最后一个人因为坚持不说出幕后主使,也被银狼扭断了脖子。阿周那掏出备用的手帕擦拭着红色的刀身,油腻腻的感觉令人感到不爽。银狼来到他的身前,这一次他大概干得十分利落,除了裤子上有几处破口以外,身上毫无伤痕,甚至连血点都没有。

“走吧。”

阿周那丢下手帕,拉住了他的手。

 

第十四章

 

离开时,阿周那决定带走那些人的一部分箭囊。

不是为了掩盖什么,而是他专用的弓箭在这种情况下只会变成证明他行踪的证物,眼下,虽然这些刺客使用的弓箭并没有他的那般昂贵和结实,却也足以应付一时。

银狼帮着他从地上捡起散落的弓箭,阿周那提醒他小心抹了毒的箭头。兜帽之下,那双青红的异瞳注视着他,黑色“布料”所包裹的干瘪的手掌中,捧着几根毒箭。

阳光穿透森林缓慢降落,周围的灌木中传来骚动,血腥味引来了野兽,此地不宜久留,阿周那装好箭囊,和银狼一起回到马车上去。

银狼没有坐进马车黑暗的车厢,而是选择了和阿周那一起坐在马夫座上,阿周那没有阻止他的行为,只是伸出手去整理了一下他身上略显凌乱的斗篷,然后扬起马鞭,催促着马匹前进。

大概是迦尔纳在身边的缘故,阿周那异常冷静的在脑内分析起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首先,他们受到了袭击。

袭击者从攻击方式来看应该是训练有素的刺客,而且他们明显是冲着自己来的。

阿周那知道这有可能是被发现单独行动之后计划的抹杀,而且银狼的存在应该还未被他人所知。但这背后的幕后主使是谁?

眼下,宫廷之中不出意外第二王子的派系正在急剧的瓦解,那些官员自保都难以做到,更不可能来专门调查他的行踪并且排出刺客。公主倒不至于做出这样可以称之为狠毒的事情,剩下也就只有第一王子和第四王子了。

他无法排除两方任何一人的可能性,眼下也只有做两手准备来应付未来的袭击。

如果是第四王子的话,那个急躁且目光短浅的家伙恐怕会在袭击者没有返回的同时就会亲自动手,他也没有那么多耍心思和手段的耐心,对付他只需要毫不犹豫的走大道即可,对方自会不请自来。

如果是第一王子的话,这件事得另当别论,袭击者没有返回对他意味着更多的东西:银狼的存在。

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十分麻烦。阿周那思索着第一王子大概会做出的举动,那是个喜欢耍手段的人。他不会气势汹汹的直奔这里,反而应该会在路上设下重重阻碍,在他回到帝都之前,就悄无声息的在半道上被了结性命。至于银狼,可以再稍微搁置一下,至少他是跟着阿周那的。

阿周那意识到无法避免这些事情,或许他可以考虑绕道到莫伦地区旁边自己的领地去,但想必这些行动也被一一考虑到。

袭击会在他离开莫伦的时候再度发生,而且一定会在他们抵达最近的城镇之前就发生。

既然无路可逃,那么阿周那也不用再特意想些什么手段,堂堂正正的正面迎击便是,他不想在惊慌失措的逃亡中毫无尊严的死去,更不希望被任何人夺走迦尔纳。

尽管阿周那深知驯服银狼就可以成就帝业,但他不愿意因此而利用迦尔纳。

或许被驯服的是他才对。

 

距离最近的城镇少说也有五六天的路程,银狼这几天中一直固执的坐在车夫座上不愿离去。大约是他也察觉到了周围不同寻常的气氛,变得戒备起来。

第四天时,嘈杂的马蹄声随着狂风席卷山林,晴朗的天空顷刻间乌云密布,黑色的弓箭穿透颤栗的大气呼啸而来,一直以来都安静的坐在他身旁的银狼突然转过身来,如那天一样伸出手捂住了阿周那的耳朵。

在变得安静的世界中,阿周那看见他张开紧抿的嘴唇,那不是呼吸,他的声带振动着,未知的音节从嘴间漏出。

他听不见银狼发出了怎样的声音。

周围的景色骤然扭曲,无数弓箭毫无预兆的坠落地面,周围的从林中十几个弓箭手像是失了魂一样的空手出现在路上,被疾驰而过的马群踏了个稀碎。

阿周那寻找着那双青红的异瞳,银狼抬起头来,和他双目相对,眼睛里只留下了坚定的意志。

奔驰的人群中为首之人穿着磨的发亮的高级铠甲,从外观上看毫无疑问那就是第四王子,没想到他真的亲自前来,这一手也是做的够狠。

阿周那取下身后的爱弓和箭囊,起身扣弦发箭,涂了毒的箭矢朝着人群而去。

一阵狂风刮过,天色也变得十分的阴沉起来,空气急剧潮湿,弦响也不如之前那般清脆。

银狼的兜帽冷不丁的被吹落,两只白色的耳朵毫无遮拦的被暴露在空中,大约因为阴沉的天气的缘故他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只是人群中显而易见的爆发出一阵喧闹。

“那是银狼!!!”有人隔着头盔大喊道。

阿周那顿时心底一凉。

“黄金!”

在满盈欲望的惊呼发出的瞬间,银狼消失了身影。

血液在空中飞溅,坚硬的铠甲也无力抵抗躯体被撕裂的攻势,马群鸣叫着,甩下残破的尸体飞奔而出,场面一阵混乱,第四王子被几名有力部下保护着,似乎是想要暂时撤离。

“不!!!那是银狼!!!”第四王子疯狂的大叫着,挥舞着长矛划开阻拦的部下,他拉下碍事的头盔,脸上还挂着疯狂的笑容,驾着马冲着在空中划过血痕的黑色疾风而去。

“我要得到它!!!你们跟我来!!!”

银色的锁链凌空抛出,迦尔纳停滞了一瞬,急忙从铁链的攻击范围里退出。

不能让别人知道。

阿周那抽出最后的毒箭,架在爱弓之上。

如果在这里他放走了第四王子,那么之后必然会牵连第一王子。

更何况他如果不在这里解决他,那么极有可能会落得被夺走迦尔纳的结局。

他不愿意被夺走他仅有的东西。

尽管他会因此陷入深深的自责,坠入难以逃离的深渊,但阿周那已经看见了迦尔纳也会一同前往的未来。

心之畏惧已然消失,箭之迷茫也不复存在。

既然争斗无法避免,诀别的一刻也必将来临。

他松开紧绷的手指,任凭毒箭穿透厚密的空气,迦尔纳离开了他的射程,那支箭笔直的,没入了第四王子的眉心。

“殿下!!!”

同父异母的兄弟的身躯倒下的瞬间,阿周那翻下车砍断马身上束缚的绳索。

“迦尔纳!”他骑上马拉住银狼的手,即便满手都是滑腻腻的触感,即使白色的手套被染上红色的鲜血。银狼在他的身后坐了下来,他拉起缰绳,两匹马在遍地的肉块上飞奔起来。

冰凉的空气穿过身体,腥味充斥着鼻腔,阿周那拔出长剑,击飞那些部下的攻击,带着迦尔纳离去。

 

第十五章

 

遮天蔽日的参天古树,遍布灌木的曲折小径,他眺望遥远的山脉,扶着粗壮的树干艰难前行。

在被黑暗吞噬的树林中飞奔的途中,阿周那的脑海里闪过陌生而熟悉的光景。

冰冷的血液在周身游走,心被无数情感撕的粉碎。如同过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寝室中突然醒来的夜,没有了平日完美的伪装,绝望感比任何时候都变得更加强烈。

他是谁?他的感情为何?他的欲求为何?他原本究竟是怎样的人?

所有问题的答案已经全部被时间的洪流吞没,只留下这里一具孤独的空壳。

符文石的幽光再也无法照亮前路,一直在身边守候的温暖气息也消失不见。阿周那一个人在这样的林中骑着马徘徊着,迷茫而空虚,平静而痛苦。

他应该到哪里去才好?

眼前的树枝逐渐变得稀疏起来,皎洁的月光穿透层叠的树叶,不知何时他们已经来到了森林的尽头。在眼前平静的大海和深色的天空融为一体,白色的银河将天幕分成两半,一轮上弦月在群星中散发着宁静的光辉。

马逐渐降低速度,在柔软的沙地上停了下来。阿周那眺望着月亮,像是失了魂一般的跳下马,身体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脚下一个踉跄便摔坐在地。他痛苦的喘着气,深深的低下了头。

他不应该做出这件事。即便已经有了诀别的心理准备,即便他是被逼迫之下的无可奈何,但这些都绝不应该是他动杀手的理由。但阿周那也并不明白自己会为何这番痛苦,除了后悔,这心中还存在着更多难以抑制的复杂的感情。

不明白,大脑随着这句结论的得出而彻底变得空白,他停下了思考,像是灵魂也彻底磨灭一般,茫然的看着地上的白沙。

黑色的脚掌落了上去,地面留下凹陷的脚印。

是迦尔纳。

银狼在他的身边蹲了下来,手足无措的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不是你的错……”阿周那捂着头喃喃道,“只是我自己……”

有海风吹来,他深吸潮湿的空气,抱着腿蜷缩起冰冷的身体。

银狼无助的张望着四周,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除了残留的血迹以外,他一无所有。

“我是不是做错了?”

阿周那突然间抬起头来,脸上露出面具一般的微笑。

“果然,我不应该随随便便的,就做我想做的事情。”

他深吸一口气,语调也彻底转换成完美的自嘲。

“对吧?”

在声带震动发出话音的瞬间,迦尔纳伸出胳膊用力的抱住了他。被消去“布料”的苍白的手粗鲁的摁上被黑发覆盖的后脑勺,有些尖锐的指甲硌的头皮生疼,迦尔纳将阿周那整个人都推进了自己并不怎么舒服的但却温暖的怀里。

那是迦尔纳唯一能给予他的东西。

“……迦尔纳?”

金色的耳坠在连绵不断的海浪中发出清脆的声响,银狼的呼吸落在耳边,一滴水掉在血色稀薄的皮肤上,突然间迦尔纳松开了手,他强硬的捏着阿周那的肩膀让对方面对着自己。

阿周那没有说话,开口的是迦尔纳。

阿周那。

他第一次呼唤他的名字。

没有声音,迦尔纳只是做出了生疏的口型,因为不熟练,途中还失败了几次。

阿周那望着他,一时间失去了话语,直到迦尔纳再度张开嘴。

“迦尔纳。”他压低声调说道。

白色的手套捂上他的嘴唇。

阿周那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似乎意识里存在着另一个过去的自己,然而那个“他”的起源却空空如也。

“空壳”诉说着:

“我不想要忘记。”

迦尔纳的脸上一瞬间显露出惊讶的神情,但又转瞬即逝。

“即使这是错误的,我也不想忘记。”

他说着,松开了手,吻上迦尔纳的嘴唇。

 

皎洁的月光之下,海浪拍打着金黄的沙滩,银狼赤脚站在沙地上,时而白色的泡沫随着海水包裹住他的脚踝,又很快从他的身边尽数退去。

阿周那坐在不远处望着他白色的脚跟,方才冰凉而彻骨的痛苦仍在心头盘踞,而他此时已经稍微平静了下来,只是全身的无力尚未消失,没有了亲近许久未见的大海的兴致。

耳边是连续不断的海浪声,潮湿温暖的海风吹拂着额发,蓝色的水光之中,银狼朝着大海迈出了脚步。

“等等。”阿周那站起身走上前去拉住了他的手腕,“海水不能洗澡。”

他拉着银狼后退几步,离开了湿漉漉的沙地,阿周那蹲下身,捏着银狼的手伸进冰冷的海水里。

“干了之后盐会析出来,”等到两个人的手上的水分逐渐被连续不断的风吹干时,干涩的沙粒般的触感便随之显现,阿周那举起银狼的手,伸到他眼前,“你看。”

银狼用青红的异瞳和他四目相对,才低下头去看满是盐粒的手掌。

阿周那莫名的泄了气,垂着头两手捏着银狼的双手,尖锐的指甲在月光上散发出淡淡的光辉。

“我是不是不应该把你从鲁特带走?”沉吟片刻,他紧皱着眉头如同喃喃自语一般的说道,“虽然这些事我都想到过,而且也的确是做好了觉悟。

“……这不是你的问题,而是是我的’任性’,显而易见,我的’任性’已经拖累了你。如果我没有带你离开,你也不用过现在这样的生活。”

他挣扎着,吐出一连串的话语。

“我的行为已经激化了王位的斗争,现在只剩下三个人了,回到帝都之后的局面一定会变得更加复杂。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难以组成完整的话语,逻辑也变得支离破碎,他的矛盾在内心横冲直撞。面具戴的太久已经变成了独立的人格,和原本的他决斗着,将意志撕成两半。

痛苦从心之缝隙溢出,大脑颤栗,冰凉的触感随着血液缓缓渗进五脏六腑,他在窒息之中用力的呼吸,心脏似乎就要停止跳动。

“我应该跟你分开,或许就这样选择孤独的迎来终结是件好事,应该是这样的,但是——

“我停不下来。

“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控制不了我的欲望。这还是第一次,迦尔纳。我和其他王族一样都渴求着你。但这和王位无关,我只是想要你,不是作为银狼的你,而是你。”

话语之间他抬起头来,逐渐被疯狂所浸染的眼瞳注视着青红的异瞳。

银狼笔直的眼神如同利剑一般将他的全身贯穿,红色的血液在虚无之中喷射,沿着荆棘的葛藤和坚硬的铁链缓缓流下,留下可怖的伤痕。

他所紧握的温热的双手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力量,银狼挣脱了阿周那的禁锢,他抬起小臂,尖锐的指甲落在不堪一击的布料上,划过柔软的脖颈。

阿周那望着他,狂喜而冷静,超乎寻常的失去了对死亡本能的恐惧。

他的内心已经得出了答案,只是生来被灌输的观念一直束缚着他的脚步,令他挣扎,让他痛苦。

从各种方面上来说,离开银狼是最好的选择,但是阿周那并不愿意放手,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手。

他在过去压抑了太多的欲望,直到这一次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和迦尔纳度过越久的时间,阿周那便越能认识到自己已经离不开他的事实。

那是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真正拥有的存在,众多谎言之中仅存的真实。

诚实的面对自己的欲望吧。

他第一次做出这样的选择。

银狼的手划过脖颈,突然抱住阿周那的脸,迦尔纳凑了过来,月光下苍白的皮肤似乎染上了血的颜色,青红的异瞳骤然消失,只留下嘴唇上柔软的触感。

莫名的,一滴眼泪掉了下来,迦尔纳慌忙的松开了手,在阿周那脸上留下了白色的盐粒,阿周那茫然的看着掌见不断落下的透明液体,周围的世界似乎一瞬间失去了光芒,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迦尔纳的手落在了他潮湿的掌心。

 

第十六章

 

回到帝都已是夏末,皇帝仍然尚未发布举办葬礼的消息。在周围的时局翻天覆地的发生着变化的时候,阿周那仍和之前所计划的一样,没有带着迦尔纳直接进城,而是选择来到他名下的一处不为人知的庭院。

这座僻静的庭院坐落在在帝都郊外,据说是过去的某一位王族的所有物。因为种种原因旧主消失了踪影,阿周那的母后暗地里操办了这件事,把这处已经荒废的庭院记在了当时尚且年幼的他的名下。

至于当时为何要送给自己这样的庭院,阿周那却并不明白这之中的缘由。

眼下,这座鲜为人知的庭院正是再好不过的去处,美中不足的是被阿周那闲置多年后已经变得十分破旧,院中原本还算修剪整齐的园林此时已经灌木丛生,杂草疯长。院中的宅子上,绿色的爬山虎覆盖着白色泛黄的墙壁,雨水残留下的污浊的痕迹也变得十分刺眼。

阿周那牵着马,和迦尔纳朝着大宅的方向一路走进绿丛的深处。脚下是隐约可见的白色的大理石砖,五彩绚烂的色彩在青翠的叶尖铺就,院里的上空芳香馥郁,偶有蝴蝶轻摇着翅膀飞过。此时,阿周那才发现这片庭院里生长着无数的蔷薇。

突然的,迦尔纳停下了脚步,阿周那也不再向前,回身注视着他在花海里四处张望的身影。

阳光的笼罩之下,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中的迦尔纳似乎露出了某种欣慰的神情,但是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或许这是阿周那的错觉也说不定。

他的心境莫名被一种缭绕不断的忧愁所笼罩。即使眼前如此美景,芬芳满溢,他也无法摆脱这突如其来的惆怅。

隐约的,阿周那想起那个色彩逐渐模糊的梦境。

遥远的、没有风、只有无际的花田和眩目的阳光。

静默着,没有一丝一毫的欣喜,没有波澜迭起的悲伤。

实在是过于空旷的梦。

“迦尔纳。”

他呼唤银狼的名字。

耳坠的清脆声响传来,迦尔纳回过头望着他。

“走吧。”阿周那朝他伸出手。

 

在这座庭院正式居住之前,他们还需要清理卫生,幸而此前阿周那每年会让男仆定期的过来清理卫生,所以各个房间算不上是太脏。

阿周那解了斗篷,和迦尔纳在大屋里转了一圈,才选择了位于一楼的一处房间当作卧室。除此之外,厨房的清洁也是必要的,毕竟他们也不能整日在外料理食材,更不可能有上街到饭馆解决伙食的余裕。

从水井里打上了足够的水,迦尔纳在一旁接过水桶提进房间,挂坠的声响和水花溅落的清音中,阿周那扫去地面上的浮土,用屋子里备用的抹布沾了水擦拭地板。迦尔纳也拿着一块抹布蹲了下来,似乎也是想帮忙的样子,有些生疏的摁着湿漉漉的布摩擦起来。

灰蒙蒙的房间一下子变的明亮,偶尔有风穿堂入室,丛林摇曳的声音在敞开的窗边响起。迦尔纳抖了抖耳朵,抬起身来透过垂下的窗帘和窗台之间的缝隙悄悄的观察着绿丛,又像是回过神来一样再次蹲下身去清理地面。

到了晚上这番劳作算是初见雏形,至少现在他们有了舒适的床铺、可以使用的厨房以及干净的浴室。

厨房的灶台上烧着开水,阿周那把脏了的盘子放进水池,从旁边已经被迦尔纳填满的水缸里舀了水清洗起来,银狼坐在他的身后望着锅上的蒸汽发着呆。

大屋的外面传来阵阵蝉鸣,虽然喧闹,但这的确是个平静不过的夜晚。清洗了身体,换下已经变脏的衣服,清理那些东西等到明天再说,浓重的睡意伴随着夜晚的降临席卷而来,在唯一的一张床上他们躺了下来。大概迦尔纳有那么些许不适,翘着尾巴在白色的床单上翻腾了几下,阿周那也稍微有些难以入睡,他苦笑了两下,大概是习惯了旅途中经常睡在地上或者靠着树的缘故,柔软的床居然变成了阻止睡眠的障碍。

他的指尖落在毛茸茸的突起上,软软的耳尖带着温度,迦尔纳抖了两下耳朵,忍不住伸出手握住了阿周那的手腕。

阿周那悄无声息的凑了过去,在静谧的黑暗中吻上了他的鼻尖。

 

夏夜的气息填满了空旷的房间,耳畔是持续的蝉鸣。身侧的人已经沉沉睡去,银狼蹑手蹑脚的离开了床铺,推门走进笔直的走廊。

庭院后方是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天然湖,与鲁特的有所不同,这片湖水并不广袤,在盛夏中被绿荫环抱。藤蔓植物缠绕着树干垂下,将湖水的所在隐藏起来。银狼在月光之中走进树林,在湖畔停下了脚步,偶尔有鸟飞过,留下翅膀扇动震动空气的声响。

银狼在柔软的泥土上席地而坐,惊动了湖面上正在休眠的几只鸟,很快世界又恢复了安静。

时间缓慢的流逝着,庭院之外的世界飞速的发生着变化,仿佛这里与世无争,完全的隔离开来。

那时阿周那仿佛听见了时钟运转时沉重的声音,在柔软的床铺上,他从意识深处惊醒。

身侧的飞鸟一时间扑扇着羽翼离开了地面,银狼回过头,和在身后的阿周那视线相对。

“原来你在这里。”阿周那叹了口气,来到迦尔纳的身边坐了下来,说话的口气轻柔,“怎么了?”

迦尔纳伸出被黑色布料包裹着的手,一只鸟落在他的指尖,啾啾的叫着转动头颅。

月色朦胧,阿周那的困意尚未消散,又不愿意让银狼单独一人留在这里,也不愿意强行拉着他回去,最后难得有些郁闷的抱着腿,在环起的手臂间歪着头注视着迦尔纳的侧脸。

倏然柔和的月光变得明亮起来。

迦尔纳露出了微笑。

 

第十七章

 

直到夏季完全的落下帷幕,秋季提着华美的裙裾姗姗来迟之时,阿周那才收到了来自男仆的关于会面的消息。

皇帝似乎总算是想起了春末在鲁特惨死的第二王子,召集散布在各地的王族返回帝都举行葬礼。然而关于被阿周那射杀在半途的第四王子则消息全无,按道理来说他的手下应该会有什么动作,然而透过男仆传来的消息和阿周那在集市上的所见所闻,整件事就如同被强行盖上锅盖的油锅,即便是内里已经沸腾滚烫,表面却是一片平静。

意识到暗地里应该发生了什么,但是阿周那还是决定如期返回,一探究竟。

于是他和归来的男仆一行人在帝都临近的城镇汇合,迦尔纳一个人留在庭院里,阿周那倒也不担心他无法独自生存,毕竟共同生活的一个多月内,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好久不见,殿下。”

夜深人静时阿周那才骑着马来到约定的茅屋,男仆只身隐在黑暗之中,一见到他便恭恭敬敬的弯下了腰。

“好久不见,过得如何?”他下了马,随手将行李交给男仆,径直的推开木门走入昏暗的室内。

男仆在身后悄无声息的合上门:“承殿下好运,大家过的都很开心,现在都等着见殿下一面。”

阿周那转过身来,几月前跟随他周游全国的随从们站在房中,齐刷刷的行了帝国的礼节。

“免礼。”他扫视一周,人都已经聚齐。

“殿下,现在动身返回帝都吗?”有人问道。

“嗯,既然是皇帝下令,那么还是即刻返回为上,只是辛苦大家再跋涉一段时间了。”

“不会。”男仆说道,“大家收拾一下,动身吧。”

趁着夜色,这一队人马沿着通往帝都的大道疾驰而去。

东方的天空露出一抹鱼肚白,如血般的红日蒸腾而上,白色的钢铁巨城的石门在日光下散射出富丽的光辉,车水马龙,街道上的人声如同炉火上逐渐烧开的热水,将沸腾起来。

熟悉的景色,熟悉的人群,熟悉的口音,熟悉的空气,阔别一年的帝都和之前别无二致,让阿周那的确有了种回来了的感触,然而不变的只有这里,他和去年离开时相比已经变化了许多,回到帝都也不再仅仅只是结束旅途返回故乡的意味,他在这场争斗中已经主动扳倒了对手,来到这里无非是从一直以来隔岸观火的观众席一跃而上来到了明亮的主舞台。厚重的帷幕已经拉开,无数眼睛等待着上演精彩的剧目,非生即死,他必须要在帷幕落下之前找到出路。

 

返回帝都的消息恐怕已经传到皇帝耳中,阿周那返回行宫之中略作收拾,换上礼服便前往皇宫。

帝国的皇宫坐落在帝都的正中,白色的宫城无比硕大,大理石铺就的道路笔直地朝着内部而去,比市区更显得奢华庄重。

此时已经夕阳西下,天边染上了无边无际的绯色,他顾不得思考在城郊的庭院的迦尔纳此时过得如何,只是慎重又慎重的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果然在他远离中心的这段时间内,皇宫内进出的人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尽管所有人都对他恭恭敬敬,但是阿周那仍然能看到水底下隐藏的暗流,或许和迦尔纳共处的那段岁月使他的观察变得更加细微,也或许是因为他第一次主动的背水一战,此番他的感觉更加敏锐,看得到的东西自然也就更多。

第四王子在这里不像是音信全无,反而应该是自皇帝的主动清洗,因为留下来的人更不像是第一王子能够安排的人,这样的举动使得整个局面更加复杂。

换言之,眼下能够推测出来的,皇宫中大致分为了三大派系,所属之一首当其冲应该是第一王子,另一是他在旅途中男仆所说,公主近日得到一人士相助,逐渐在朝廷之间建立起自己的势力。

但他暂时还不会妄下结论,各方的线人尚未联系,此时此刻仅凭观察就做出成见无疑会导致错误的结果。

在燃着炭火的寝室内他见到了皇帝,那个老人婆娑着红色的天鹅绒抱枕坐在摇椅上一语不发。

在他行了礼作完必要的寒暄时,老皇帝才睁开眼睛,悠悠的开了口。

“你去了鲁特?”

“正是。”阿周那来不及揣摩老皇帝如此开门见山的用意,姑且还是诚实的作出了回答。

皇帝似乎是应了一声,陷入了沉默,宁静的室内只能听见火盆里火星炸开的声音。

“这么说,想必你也知道银狼的存在了?”皇帝说着话,如同玻璃珠一般的眼睛转了过来,监视着阿周那的神情变化。

“是鲁特领主主动告诉儿臣的,只是略有了解。”

“哼。”皇帝笑了一声,“他真是不厌其烦。”

过了一阵,皇帝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咋了声嘴。

“不过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已经老了,对你们兄弟姐妹的自相残杀没什么兴趣,但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说着,将同样的意思重复了两遍。

“儿臣谨记在心。”阿周那心底一沉,但是他参不透皇帝的话的含义。

“不是什么好东西”是怎样意义上的?既然皇帝已经表了态对他们的争斗毫无兴趣,那么换句话来说谁利用迦尔纳来登上帝位对他而言也没有影响。但是为何皇帝要说出这样一番话?

“行了,你去看看你母后吧,她病了。”皇帝说完又重新闭上了眼睛,不再过问其他的事。

 

如皇帝所言,阿周那的母后的确是生了病,不便直接面见,只是隔着帘子说了话。

“你去鲁特了?”

阿周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时,皇后已经禀退了宫女,偌大的房间内只留下他们二人。

“是的。”阿周那顿时心生疑惑。

皇后便在厚重的布帘后笑了起来。

“母后?”

“那你应该见到他了。”皇后又笑了起来。

“见到谁?”

“应该是谁呢?”

整个交谈如同一团乱麻似的缠绕起来,似乎捅破了什么又像是掩盖了什么,最终以皇后的大笑引来仆人而告终,临行前皇后在帘子内似哭似笑:

“不能见他。不能见他,不能见他……”

阿周那退出了那间昏暗的房间。

 

夜半时分阿周那在酒宴的呼声中骑着马离开了行宫,一路朝着庭院的方向疾驰。

抵达时已是天边鱼肚白,鲜血般艳红的太阳悬挂在浮动的云层之间,阿周那在门前不远处跳下马,无数心事和疲累一股脑的涌了上来,脚下踉跄,很快就被有力的臂膀抓住,摔进温暖的怀里。

是迦尔纳。

阿周那松了一口气,空虚的大脑里很多事情漫无边际的涌了上来,如果凭借迦尔纳登上皇帝宝座,或许就有能够开辟眼前的方法……

不行。更何况即便是成为了皇帝,也只是更不自由的开始,他怎么可能会愿意达成这样的结果。

理智很快涌了上来,力气灌入四肢,他重新站直了身体。

放在他后背上朝着脖颈已经长出尖锐指甲的手悄无声息的被黑色的“布料”所包裹。

“迦尔纳……”

说话时阿周那突然想起某件事,后背顿时冒上一股寒气。

为什么迦尔纳能够站在阳光下?

 

第十八章

 

“迦尔纳,你……”阿周那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条件反射般的脱下斗篷,草草的盖在迦尔纳的头上。

从深蓝色的布料中银狼探出头来,仿佛在此之前对阳光的忌惮不曾存在过一般,迦尔纳拉下了头上的物什,金色的耳坠一如既往的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完全的站在新生的太阳光下。

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不仅仅是时局亦或是自身,眼前的迦尔纳和在鲁特密林中时完全不同,与其说是能接受阳光的直射,不如说应该是他的力量本身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阿周那自己也摸不清迦尔纳究竟变化到了何种程度,时间之短,他才离开不到一周的时间,迦尔纳就已经和从前相比完全不同。

银狼究竟是什么?

事到如今,阿周那才像是刚从梦境中醒来,想起这件明明应该是最应该调查的事。

但他毫无头绪,鲁特图书馆中的书籍从头到尾都在陈述银狼的传说,然而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或者记录告诉他如果银狼不再是传说时该是何种存在。

有着超人的迅捷,巨大的力量,可以防御任何攻击的“布料”,自如恢复的身体,能够撼动自然的言灵,却又生长出狼的耳朵和尾巴,有着动物的习性。

尽管观察到了这些,阿周那仍然对迦尔纳一无所知。

他从哪里来,又从何处去,为何在幽深的丛林栖身,无数的疑问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涌上脑海,但他并不知道如何开口。

然而即便他真的询问了,恐怕迦尔纳也并不会开口回答他,最终所有的疑问随着共同相处的时间渐渐消散,他的思念在心间抽芽生长,再也无法消弭于无形。

 

很快第二王子的葬礼如期举行,在大理石堆砌的皇宫里,老皇帝坐在金色宝座上一动不动,他的面前陈放着灰色的石棺。各个文臣武将列位王座而下的红色地毯,按资历沿着长而宽的白色台阶而坐。

身着黑色长袍的祭司举着挂了铜铃的木杖径直走进大殿,礼乐响起,他身后的随从发出悠长的声音,如同山间回荡的狼嚎,苍凉的音节在石质的宫殿中碰撞共鸣,挥之不去。

阿周那在席上突然瞥见石棺上盖着的帝国国旗,过去他一直没能看懂上面究竟是怎样的图案,然而此时他突然分辨了那些零散的色块。

神明在上,孤狼仰天长啸。

在他的沉思中,祭司的悼词戛然而止,老皇帝直了直身体,人们纷纷正襟危坐。

“今日是第二王子的葬礼仪式,”他咳嗽了两声,身体抖动起来,“皇后身体有恙暂不出席,老年失子,尽管并非亲生,但也总归是悲痛万分,大家节哀顺变。”

“王子去了虽然可惜,但陛下也要保重身体。”最前排年迈的宰相起身行了简礼。

其他官员纷纷响应,话语无非就是“注意身体”一类的,没有什么新意,倒也是必要的场面话。

老皇帝抬了抬手,刚才热闹起来的大殿一瞬间重归平静。

“今日大家在此,想必早已听说第四王子的事情。”

气氛骤然降至冰点。

阿周那观察着周围,所有人都面色铁青,不敢说话,只有宰相老神在在,安然自若。

“这件事我并不是没有放在心上,如今所有的事情也已经调查清楚……”

旁边的仆人端上金色的杯盏,皇帝饮了一杯茶,把擦了嘴的丝绢手帕丢进托盘中。

“第四王子毫无疑问的犯下了叛国罪。”

怎么回事?

阿周那的心里骤然一紧,他从未听闻第四王子有犯下这种罪的动机。

“作为皇族引狼入室,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我想众位爱卿也能够明白。”皇帝戴着钻石戒指的手敲打着座椅的扶手,大殿内一片死寂,无人敢有任何异议。

毕竟如皇帝所说,怕是找到了确凿证据,即便此时想说两句好话,也只是会招来杀身之祸罢了。

“因而我取消了他的爵位和继承权,作为叛徒也没有必要举行葬礼。”

 

仪式结束后阿周那在人群中叫住了缓慢走动的老宰相。

“阁下,关于皇弟……”

老宰相抬起干瘪的手来,阻止了阿周那的发言。

“殿下,虽然您有所不信,但这的确是事情的真相。”

“他究竟做了什么?”

“我无法直接向殿下叙说,比起这些,您还是去关心一下卧床不起的皇后比较妥当。”

阿周那想起那天在帘后发出笑声的母亲,一时间复杂的感情涌上心头。

“想必皇弟和皇兄的死给她带来了不少打击吧……特别是皇弟……”

“那绝非是打击。”宰相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和这些事本身无关。她只是太高兴了。”

“……什么?”

宰相捋着胡须笑了起来。

“也请让老臣问问殿下,时至今日,殿下认为皇帝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小小的零件呢?”

“那是——”话题转变之快,一时间阿周那没有接住这过于这强硬的话茬。

“我国皇帝向来不向世人展露自己的面貌,数百年来依然如此,然而陛下登基几年,便打破了这道祖制。”老宰相不等他说完又开始滔滔不绝,“这是件幸事,殿下。”

“宰相大人。”一旁宫中的仆人走了过来,俯下身体,“陛下传唤您过去。”

“我知道了。”宰相转过身来,“那么请恕老臣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退了。”

阿周那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陷入沉思。

显然宰相并没有说废话的念头,恐怕刚才的话中之意也并不简单。

皇帝向来不露面的传统他也有所耳闻,只是一旦事情做出改变,旧的东西如同退去的潮水,飞快的销声匿迹,或许史料里还有迹可循,但至少在民间已经不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至于母后是否是因为高兴而生病,甚至于高兴的原因,他都无处下手,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往其他的方向调查。

走上马车时阿周那想起宰相突如其来的问题。

皇帝绝不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人而存在,一开始不是,最后也仍然不是。这个存在只是在名为“国家”的巨大机器中作为有点靠近中心的一个小小零件罢了,旧的零件废了,就拿新的来替代,如同周围许许多多同样存在的零件一样,毫无区别。

然而此时此刻最让阿周那担心的是本是来追杀自己的第四王子被作下叛国罪这一点,宰相和皇帝都没有细说个中真相的样子,如果是真的勾结了敌国,引狼入室倒还好……

但如果是因为他追寻银狼的事情败露,那么换言之阿周那现在已经站在了十分危险的境地。

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

 

第十九章

 

第二王子的葬礼结束不久后,阿周那的母后主动向他提出了想回到庭院看看的想法。

“考虑到皇后的精神状况,还是不要拒绝的好。”御医向阿周那如此说道。

“我也这样认为,但既然母后想要出去散散心,倒也没有拒绝的必要。”第一王子谏言。

如此一来,阿周那没有了拒绝的理由,皇帝也只是摆摆手:“去罢。”

他只得乖乖照办。

然而阿周那也不得不考虑迦尔纳如何避开人群的问题,毕竟第四王子的叛国罪在先,他还尚未摸清个中原因,作为一个极大的可能性,阿周那绝不能让迦尔纳出现在他人的面前。

于是他提前和迦尔纳串通好让他待在湖的岸边,只要皇后巡游时不路过那里便可以。

很快出游的日子到来,庭院的房间已经被全部打扫干净,皇后带着卫兵和侍女前来,卫兵被安放在了庭院的入口等待,年长的侍女托着皇后的裙摆同她一起缓缓走入被红叶环抱的院落。

此前的众多蔷薇已然枯萎,庭院中只有金黄或艳红的树叶,偶有秋风吹过,叶片摇曳,发出巨大的轰鸣。今日无云,遥远的天空一碧如洗,没有尽头。

在行程即将结束,一行人准备离开之时,皇后在半路上突然甩开了侍女,径直朝着某个方向前去。

白鸟飞起,在鸟鸣和翅膀扇动的声响中,如雪的羽毛掉落,迦尔纳独自站在如镜子般精致的湖面旁,不动声色的隐藏在林中。

皇后的视力早已退化,提出来庭院看看恐怕也只是能看见一片模糊的色块,即便如此,阿周那还是细心的为她引路。眼下,她单独一人离开反而令人心生担忧,侍女一时反应不过来,就已经被阿周那喝住。

“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接母后回来。”

说罢他跟在皇后的身后朝湖水前去,白鸟在上空环行,银色的狼从密林中走出,停留在绿色的镜边。

皇后停下了脚步,像是某种慢镜头,年迈的贵妇人向着视野中模糊的色块伸出手去,落在银狼的脸上,被华丽珠宝覆盖的手指活动起来,缓慢的抚摸眼前的人。银狼没有任何抵抗,甚至为了她而低下了头,闭上眼睛。

那是阿周那生平意识到嫉妒心存在的瞬间。

他第一次见到迦尔纳对除他以外的人如此温驯和亲近,胸口犹如被熊熊烈火燃烧,他无所适从,僵在原地,无法忍耐这种黑色的情感。

现在就想抱他。

迫不及待的想确认彼此之间的联系是否一如过去紧密,想要确认彼此的情感是否仍然共通,想要触摸白色的皮肤,黑色的、红色的、斑斓缤纷的爱欲和占有欲蒙上了他的心头,愈发的强烈。

心脏用力跳动,他伸出手,攥紧了胸前的衣服。

 

那夜阿周那在庭院滞留,漂浮的雾气与游动的露水中他将迦尔纳推倒在床上,迦尔纳没有反抗,却似乎读懂了他的所有烦恼,伸出手臂将他抱进自己的颈窝。

温暖的气息落入耳膜,带着令人安心的触感,黑色的“布料”逐渐消散,白色的尾巴在床单之间露了出来。大约银狼因为力量变化不再发情,但是他还是拥有和人类别无二致的七情六欲,证据是如此显而易见,在阿周那的亲吻之间,迦尔纳的脸就已经泛起一层红晕。

哈——

吐在耳边的热气逐渐溶化,心脏敲击着胸膛,潮湿的指尖划过裸露的皮肤,发硬挺立的前端颤抖,透明的液体落下,消失在白色的床单之上。

令人心驰,令人神往,不知不觉间有谁落下了眼泪,湿润了嘴唇,咸涩的味道混杂在嘴里,滑进喉咙,和身体融为一体。

梦与现实的间隙中彼此交换体液,用力的,用力着,心似乎被填满,又似乎破了一个无底的空洞,想要寻求更多,更多的,爱意,欲望,亲吻,融合,感觉,呼吸,心跳……

想要全部。

过去确定了的又不确定的感情开始有了明确的形状,飘渺的梦境逐渐清醒,似乎偶有晨光,模糊的颜色化为明确的模样。

那时阿周那看见了,像是破旧的宫殿的房间,遍布花纹的壁纸上覆盖着重叠的图腾,和鲁特所见的几乎相同,所有的图腾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幽光汇集,点亮了这间不见天日的房间。

和那个满是蔷薇的梦一样,留给他的只有虚无的感情,无穷无尽,像是平静的海,没有浪花,没有潮汐,只有一望无际的平静。

他突然醒来,窗外是清晨鸟儿的鸣叫声,迦尔纳闭着眼睛躺在他的眼前,似乎是察觉到身边人的动静,他匆匆醒来,睁开异瞳注视着阿周那。

银狼的耳朵抖了抖,床单摩擦和耳坠的声音清晰可闻,鼻尖呼出的温热的气息落在皮肤上,阿周那伸出手去,缓慢而又重复的撩开他的发丝,随后迦尔纳握住他靠了上来。

世界变成了黑色。

那是第一个吻,柔软的舌尖舔舐着干涸的嘴唇,熟悉的气息缠绕在脸上,之后是第二个吻,他品尝到尖锐的牙齿上淡淡的血味,皮肤与皮肤重叠,粘连,紧贴。

脑海里刚刚的梦境一闪而过,突然间阿周那明白了什么,然而那点闪光如果燃烧的火花一般骤然消失。

 

这场宁静被突如其来的信函所打破,阿周那匆匆忙忙进了宫,皇后在午后的花园长椅上溘然长逝,手里捧着的蔷薇散落一地,推着红茶而来的侍女惊慌失措,然而摸到的只有失去了脉搏的余温和开始僵硬的身体。

“父皇,儿臣认为母后之死是因为和第三王子出行有关……”第一王子站在大殿上滔滔不绝的陈述着自己的论点,御医站在一旁,也不管自己在之中究竟有没有被忽视,只管唯唯诺诺的说着些诸如“大抵是受了伤寒引发急病所致”的话。

老皇帝抱着手炉低垂着眼睛,似乎是对人的去世分外麻木,脸上读不出太多的表情,大臣们窃窃私语,纷杂之间身着甲胄的士兵急奔上殿。

“报!紧急军情,邻国已经在鲁特边境线上驻兵!”

可以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伴随着皇后的死亡,战乱似乎也要开始降落在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之上。

“父皇。”在人人面面相觑之时,清丽的嗓音震动宫殿内陈旧的空气,最小的公主从后退的人群中阔步而出。

“让我去吧,此时缔结婚姻关系或许还能得到一时稳定,眼下冬天即将到来,新年接近,这场仗还是回避的好。”

“但是……!”有大臣的声音从嘈杂之中响起,很快又落了下去,直到玉座上的皇帝开了尊口。

“也好。”

“但是……!”

“眼下也只有这样能缓解事态。”

皇帝说的话谁心里都很明白,军队不够,从其他地方调集兵力尚且需要时间,更何况鲁特环境复杂,行动就需要几个月的时间,同时粮草和军饷也必不可少,在当下的王位争夺之中,国库也没办法承受起这样的负担了。

但少了公主也并不是什么好事,对于阿周那来说,这并不意味着竞争对手变少了,或许更应该说的是竞争对手变强了,过去他和公主或许还能和第一王子做到三权鼎立,暂时平衡,然而眼下公主的远行变成了既定事实,即从今往后他不得不和第一王子打擂台。

这点阿周那本是想极力避免的。

 

第二十章

 

所幸的是公主并非什么等闲之辈,待平定边境的事暂且落地,她一甩朱色长裙,身上的坠着的宝石微微颤动,五彩斑斓。

“话说回来,支持母后出行的人不也是第一王子你吗?”

大殿又平静下来,连御医都闭上了嘴,不敢多说。

阿周那不再有任何辩解,此时此地这种情况下,他再说些什么无非是越描越黑而已。更何况他的确没有做错什么,只是皇后那般期望了,他回应了罢了。

“我的确这么说过。”第一王子笑了笑,眼睛里闪过锐利的光。

“那么为何要认为这件事是第三王子所导致的呢?”

皇帝用手杖敲了敲地面,打断了第一王子的话头。

“无意义的话题。”

他靠上红色椅背:“这个时候还说这些做什么,仪式也选了合适的日子早些处理吧,边境的事要紧。”

这件事到这里告一段落,退朝时阿周那恰好和丞相走了一小段路。

“请不要沮丧,这并不是殿下的错。”老丞相悠悠的说。

“谢谢您。”话到了嘴边,变成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尽管皇后这一生有两个孩子,在最后的时候有您在她的身边,想必她也已经满足了。”

“两个?”阿周那突然警觉起来,除了他以外,其余的皇子均是由妃子所生,他也从未听说过母后还有第二个孩子。

“哦?是我说错了吗?”丞相露出微笑,“人老了,脑子也糊涂了,是时候该跟陛下乞骸骨了。”

“怎么会。”

两人在宫殿附近告别,阿周那上了马车回到宫里,便匆匆的进了书房,锁上了大门。

老丞相的话看上去并不像是在开玩笑或者犯糊涂,不如说是更像是想让他“发觉”。

但是他究竟想让自己发觉什么?

总而言之先从最有头绪的地方找起,阿周那翻出了书柜里时常被更新的族谱,打开厚重的封面。

帝国历史悠久,然而皇帝的子孙并不兴旺,直至这一代,才有了点起色,最终也是因为王位之争,死的死,亡的亡。他一路往下翻,时间在泛黄的书页上流动,造纸工艺不断的进步从这本旧书上就能看得出来。

最终他找到了皇后的名字,族谱上似乎有所涂改,比他高一些的几个名字被墨水涂黑,一旁是红笔标注的“亡”,大约是死了。

线索大约到这里就断了,阿周那查看了纸张的背面,也没能看到那个被抹掉的内容,再往前翻,死去的王族的名字无一例外被墨水涂去,然而他突然发现这些墨水的颜色都有些过于崭新,和陈旧的纸张毫不相配。

于是他毫不犹豫的叫了管理书籍的下官来。

“是的,已经是近三十年前的事了,皇帝命令重改族谱的写法,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这里的内容你还记得吗?”阿周那指了指被墨水染黑的地方。

“对不起,原来进行这项工作的是家父,他已经去世了……”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阿周那坐在沙发上抚摸那片墨点,突然之间,他意识到这张族谱上残存下来的皇子无非是皇后和妃子的后代,更早以前的人如同植物被连根拔起一般,彻底消失了。就连皇后迷一样的另一个后代,也不再存在于这世间。

 

之后皇后的葬礼在冬初时分被盛大的举行,阿周那在骤然空了的她的宫殿里转悠,也算是一种特殊的告别。

玻璃温室内盛开的花朵在白雪的衬托下愈发的鲜艳,不知为何皇后种植了大片的红色蔷薇,使得这里看上去并不是那么富有设计性,反而像是他所见过的庭院那般,目光所及之处,不是小径便是无数的花朵。

温室正中央停放着藤编的摇椅,一边的茶几空空如也,记忆中这里总会摆着红茶壶和甜品,现在已经物是人非,这所宫殿仿佛跟着主人一同陪葬在了白色的百合中,失去了往日的生机勃勃,徒留下一片凄凉。

离开时阿周那路过一片废旧的走廊,恰好身边也没有什么人跟着,他一时在意,便改变了归途的方向,踏上落灰的地毯,伸出手,推开了破旧的木门。

倏然间一股寒气顺着后背窜了上来,仿佛打开了潘多拉魔盒那般,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黑暗中阿周那睁大了眼睛,不需要任何灯光他就已经能看清房间内的事物。

梦境似乎在和现实重合,摩擦着发出巨大的噪音,他的大脑轰鸣,黑色的墙壁,翻着幽光的图腾,一个接一个,直到墙壁上被盖满,光芒照亮了黑暗的房间。

他退了出来,心跳和呼吸乱成一团,阿周那在此回顾那夜的梦,似乎他每一次做那些奇怪的梦都是因为品尝了迦尔纳的眼泪。

那是记忆吗?

还是说,是别的什么……

无数的疑问塞满了大脑,阿周那急匆匆的离开宫殿骑上爱马奔赴庭院。

 

逐渐远离了喧嚣的城市,直到走进庭院看见落雪之中伫立着的迦尔纳时,阿周那才想起来他来的太过匆忙,连一点伪装都没有准备。

这可以说是不幸中的最不幸了,然而阿周那无暇多想,牵着马便往迦尔纳的身边走去。早早的感知到他的气息的银狼看了过来,雪花落在他的耳尖和头发之上,化成小小的水珠淌了下来。

“迦尔纳……”所有的疑问尚未开口,阿周那骤然转过身去,那里站着第一王子的门客,也是有名的死士。

对方已经端着上了弦的弓弩。

“银……”

话音未落,银狼已经消失了身影,雪花一瞬间翻飞起来,阻挡了人的视线。但在那个刹那,迦尔纳仿佛摸到了什么烫手的东西一般,骤然缩回了手落在了旁边,几滴血液落在雪地上,黑色的“布料”如同被烧灼一般,手掌的部分已经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

然而弓弩却并不等人,死士刚刚举起武器,阿周那已经反手扔出随身的匕首,他在那一瞬间想了很多,最终还是下了杀手。

想必对方一定是有备而来,如果真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想必阿周那也一定不会让他回去,即便让他回去,事情也会败露,留给他的选项只有一个,甚至毫无进退的余地。

迦尔纳站在原地没动,死士被扎穿了喉咙倒在地上,红色血液顺着巨大的创口喷出,周围的雪地被染的通红。

那时阿周那才发现他的斗篷里侧有着和之前一样的图腾。

他扔下马走上前去,拉起迦尔纳流血的手掌,撕下随身的绷带替他包扎,期间银狼一语不发,手上的伤口却始终未能像过去一般愈合。

阿周那心如刀绞,愤怒的感情让他一时间没办法很好的系住绷带,直到迦尔纳凑近,温热的舌尖连同熟悉的气息落在脸上,他才稍微有些冷静。

不用说什么,他已经明白了里面的含义,更不用说他在鲁特见到的那些漫山遍野的刻画在石壁上的同样的图腾。

那是限制,是偌大的牢笼,银狼并不能主动靠近,想必如果不是他主动邀请,迦尔纳也一定无法主动离开那片密林。

但这究竟是为什么,有什么样的目的才要将迦尔纳囚禁在鲁特?阿周那想这不应该仅仅是王位这么简单的原因,事到如今,守护黄金的银狼的传说一看也不再靠谱,眼前的银狼,或者说是人的整个存在,都需要被整个重新定义才行。

但在此之前,这座庭院已然被暴露,一旦被人揭发他的身边有银狼,恐怕他也有可能落得叛国罪的下场。眼下,阿周那也没有更多的能够保护迦尔纳的办法。

或许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阿周那想起自己行宫后院的一处高塔,那里也有出逃的地道,以防万一,迦尔纳也应该能逃得掉军队的追捕,不论怎么说,也总比这样束手就擒来的强。

更何况对方也并没有抓住什么实际的证据,只要皇帝一天不去世,他就仍有周旋的余地。

 

第二十一章

 

不知为何,阿周那的身边有银狼的存在一事始终未被揭发,第一王子也好似毫不知情一般,一如往常。在落雪纷飞的十一月,帝国和虎视眈眈的邻国联姻终于尘埃落定,盛大的送别仪式在皇宫举行。

清晨阿周那披着斗篷离开了后院的高塔,穿过院门,男仆已经准备好物什在路边迎接。

“殿下。”

阿周那乘上四轮马车,用指尖拨开白纱的窗帘,高塔静默的在风雪中伫立,随后车夫扬起马鞭,马匹在积了雪的石砖路面上奔跑起来。

抵达了金碧辉煌的宫殿,宴会的主人站在大厅正中央,手里是开得正盛的花朵,侍者带着阿周那和男仆走进大殿,翻着泡沫的金酒随着来往的仆从递进手里,这时公主抛开了鲜花举着酒杯前来。

简单的寒暄了几句,舞乐响起,无数贵族男女手挽手走进舞池,公主放下酒杯,转换了话题。

“如此想来,这还是皇兄回来之后我们第一次这样聊天。”

“也是。”阿周那回想起回到帝都之后的事,太快太多,令人忙不暇接。

“之前的旅行如何?”

“风景很好。”

“是吗,不知道我又没有这个福能见一见了。”

“一定会有的。”

“说起来,鲁特是皇兄第二次去了吧?故地重游的感觉,如何?”

“第二次?”

“不是吗?”公主笑了起来,“皇兄在开玩笑吧?虽然我没有亲眼见证过,这个是母后告诉我的,皇兄们很小的时候,有一次随着当时的将军在鲁特狩猎。”

“是这么一回事吗……”

“皇兄不记得就当没发生过这事吧,毕竟算下来也应该是十岁左右的事,忘记了也是正常的。”

但事情并不是这么说的。

阿周那记得过去有过的感觉,某个已经变成空壳的自己,以及迦尔纳会说“忘记”的预感。胸口不安的骚动起来,自在庭院遭遇了死士的时刻他就已经清晰的判明了缠绕自己思绪的那条黑色藤蔓的真身,那是赤裸裸的占有欲,无论他多么想脱身,却总能落进那道深渊。

每次和其他人有所接触时,他便能感受到藤蔓上凸起的尖刺,扎进肉里,刻在脑海之中。

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不想让任何人见到,不想让任何人触摸。

所有加害于他的人都应该得到残酷的惩罚,无法原谅,愤怒的感情从那天开始始终无法被熄灭,随着嫉妒一起熊熊燃烧。

在这种不安定的状态之下,他还是勉力想要探寻某些迷雾的真相。无数的线索在脑海堆积,和梦境一样位于皇后宫中画满图腾的房间,鲁特无数石壁和石块,连同死士的斗篷,毫无疑问都显示出迦尔纳过去和皇家有某种联系,而且这种联系应该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死去的皇后,或者说是老丞相、皇帝,以及第一王子。

想到这些已经无限靠近死亡和至今仍然怀有野心的人,书房里被墨水涂抹的族谱,仿佛历史被某种外力所扭曲,强行抹去,随着时间的流逝,当时知晓的人也会逐渐被死亡吞没,过去不再成为过去,而是成为虚无缥缈的传说。

“我国皇帝向来不向世人展露自己的面貌,数百年来依然如此,然而陛下登基几年,便打破了这道祖制。这是件幸事,殿下。”

丞相那天的话在脑内响起的瞬间,殿外的大钟突然轰鸣,很快被华丽的乐章所掩盖,捧着酒杯的人群舞蹈着、欢呼着,沉没在鲜花和佳肴之中,就算并未饮下美酒,也有种微醺的飘忽感。

皇帝坐在大殿的末端,眼睛半睁斜靠在红色天鹅绒靠垫上,抱着手炉。

“为公主送行——”有下官高喊一声,妇人们以帕拭面,男人们纷纷行礼,鲜花被洒落一地,室外是鹅毛大雪,庆祝的乐曲响彻室内,坠着的水晶反射出金色的光芒,公主提着裙摆踩上红色的厚重地毯。

在人群的外围,阿周那看见了一个黑发少年,年龄似乎和公主相仿,和帝国与众不同的深蓝色眼睛,少年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回身微微一笑,朝着公主离开的方向,不动声色的、彻底消失了。

 

回到塔里,迦尔纳捧着书坐在火炉边,他似乎颇喜欢那燃烧着跳动的火苗,黑色的“布料”也被消却,更多的时间则是一身黑衣、翘着尾巴坐在柔软的地毯上。

阿周那一推门进来,他就穿过黑黝黝的长廊来到门口,青红的异瞳上下打量阿周那落了雪的衣服,把一大块毛巾盖在他的头上揉搓起来。冬季寒冷的气息穿透门板渗进室内,迦尔纳的手掌四温热的,即便隔着一层毛巾也能清楚的感受到指尖擦过皮肤的触感,直到提着食物的手被握住,他被拉进燃烧着炉火的室内。

无数的书堆积在地面上,有一部分是前几天阿周那刚刚读过的,迦尔纳似乎也逐渐自己阅读一小部分,但看上去却又并不是这样。

偶尔他们深夜沿着盘旋的石阶而上,在塔顶眺望冬季的星空,在高处时常刮来冰冷的风,迦尔纳的头发被吹乱,青红的异瞳反射着月光,宛如平静的湖水。

伤感与爱意不知为何同时浮上心头,似乎有厚密的云层再度遮挡了湛蓝的天空,冰凉的指尖循着温暖的所在探寻,他的心弦被风与热所波动,背靠漫天的星空,上亿年的银河闪闪发光,点点星光如同雨点一般坠落而下,掉进眼底。

在光芒之中他闭上眼睛,身边是熟悉的气息,有节奏的鼓动,耳坠清脆的响声,世界从未如此平静。

晚饭结束后两人坐在炉火边,今夜阿周那还未拿起书本,他有些事情想询问迦尔纳,但是并不确定自己能否得到什么答案。

“那天见到你的老妇人,还有印象吗?”

在炭火燃烧的噼啪声中,他捧着冒着热气的茶杯问道。

迦尔纳无声的点了点头,算是他们之间有了些许进步的交流方式。

“你认识她吗?”

胸口一瞬间揪紧,心跳变快。

自己该期待什么样的答案呢?

如果是否定,那么为什么迦尔纳会在一个陌生人面前露出那样温顺的一面?

如果是肯定,那么他们之间又是怎样的关系?

他还能继续追究吗?

迦尔纳看着他,不动声色的垂下了眼睑。

仅仅是一个细节,阿周那已经看懂了他的意思,是不想回答,更应该说,是“无法回答”。

没有回答的权力,但是同时也不愿意对他撒谎,所以选择了暂时的回避。

“迦尔纳,我不想把你让给任何人。”阿周那放下茶杯,一把捉住准备离开的银狼的手腕。

“从那个时候遇到死士的时候我就已经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执着的人。

“我不能容忍你和任何人亲近,我也不想任何人知道你的存在……所以我希望你知道,这是你离开我的最后的机会。”

说话之间他抬起头来注视着迦尔纳的异瞳,眉头紧皱,用力捏紧的手一瞬间松开了已经变红的手腕,呼吸也变得紊乱起来,仿佛他不再是他,失去了所有从容和泰然。

“即便是现在,我也不想放开你。

“你跟母后究竟有什么关系我也不会再追究了,但是,我看见了那间房间,在母后的宫殿里——”

迦尔纳顿时眯细了眼睛,突然之间他亲了上来,堵住了阿周那说话的嘴。

“迦尔纳……”阿周那拉着他的衣服扯开迦尔纳的身体,“那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

不经意间他回想起之前所构想的无数可能性,胸口一阵钝痛,声音也不再成形。

“……是他们把你关起来了吗?”

直到迦尔纳摇了摇头,将他抱进温暖的怀里。

 

第二十二章

 

最终迦尔纳还是什么都没有再说,清晨醒来时,无数的疑问仍未解决,阿周那在有些僵硬的“枕头”上睁开眼睛,起身时才发现自己躺在迦尔纳的腿上睡着了,炉火仍在燃烧,不知迦尔纳何时用了何种方式添了柴火。脸上似乎有些什么东西,他伸出手指去触摸,才发现那是一小滴一小滴的水。

“迦尔纳……?”

银狼靠着绒垫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倏然间他伸出手来抱住阿周那的头,顺着他的发旋向下抚摸。

“迦,迦尔纳?”

被偷袭的阿周那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脸上又被舔了几下,可以说是极其简单粗暴又拼尽全力的安慰,于是阿周那也伸出手去拍拍骨头凸出的后背。

“我没事。”

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直到年末到来,阿周那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塔里同迦尔纳一起度过,如同来到帝都之前的时光。他考虑了许多之后的事,或许放下王族的身份成为一介平民是最轻松的选择,但是阿周那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结果,但他并没有成为皇帝的念头,这样一来,一旦第一王子成为皇帝,他一定会马上变成急需处置的眼中钉。

最理想的状态大概也只有到某个偏远地区去当个领主,但这样的设想恐怕也如同镜花水月。

他很清楚。

 

新年伊始,各地的领主纷纷回到帝都朝贺,阿周那终于结束了长达一个多月的蜗居,离开时尚且还有些依依不舍,但总归是整理了着装,进宫去了。

他在会客室内见到了老皇帝,对方一如既往的禀退了旁人,独自坐在熊熊燃烧的壁炉旁,身体半倚着柔软的天鹅绒靠垫,半睁着眼睛眺望窗外绵延的雪景。

作了必要的礼节和寒暄,老皇帝招呼他坐了下来,刚开口准备谈点什么,门外的仆人大喊一声鲁特领主到便推开了房门。数月不见的领主拿着镶嵌了红宝石的手杖走了进来,单膝跪地亲吻了皇帝的手背。

“陛下和殿下在说些什么?臣也想听听。”

“看见你想起了点鲁特的事罢了,不值一提。”

“这么说来之前在鲁特并未招待殿下周全,还望多多宽恕。”

“无妨,尽管不熟悉那里,倒也不碍事。”

“殿下何出此言?”领主抬起头来,一脸惊讶,“殿下并非是第一次造访鲁特,莫非是臣记错了吗?”

“倒是有这么一回事。”老皇帝不紧不慢的发话,“是老大带着你们几个王子去的,春季狩猎的时候没过完瘾,一听说鲁特的野味就迫不及待的去了。”

“的确如此,当时三个王子都回来了,只有殿下在森林里迷路了到了晚上都没能回来,第一王子十分焦急的甚至出动军队来找殿下。”领主仍然保持着跪地的姿势徐徐道来。

“后来是殿下您自己走出了密林,那还是臣有生之年第一次见到有人能从那片密林中生还,回来时殿下发了烧,嘴里一直念着一个词,等到一觉醒来,就全部痊愈了。想来,真是万幸。”

“我念了什么?”

“好像是’迦尔纳’、’迦尔纳’……”领主扬起了嘴角。

倏然间老皇帝眼神一凛。

“是啊,我等皇帝本应天神之选,岂非小小边境密林所能够容纳!”领主突然间站起身来,手杖用力戳向地面,底部骤然弹出闪着寒光的尖刺,他笨拙的身躯此时却异常灵活,就连阿周那都尚未完全反应过来,手杖便已经扎进了皇帝的胸膛。

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溅了鲁特领主一头。

“果然。”老皇帝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扬起手炉砸向对面的领主,奈何年老体衰,手炉尚未完全按照既定的角度出手就已经砸落在地。

“陛下!”房门外的仆人们听见了骚动,急忙冲进室内。

“拿下鲁特领主!”阿周那回身下令,他此次前来并未携带任何武器,此时也只能勉强和面露狂気的领主暂时对峙,想要全身而退都尚且有些困难。

“说到底你们也只不过是一群需要依靠别人才能稳固王位的人!”鲁特领主发出嗤笑,用力抽回手杖,留下在椅子上咳嗽的皇帝,“我们的陛下,才应该是坐在这里的人,你们只不过是一群叛徒,一群篡位者!”

“这话是什么意思?”阿周那厉声问道。

“怎么,明明殿下不是已经见到了吗?”领主抬起双手,嘴角朝两边咧开,眼神愈发的癫狂起来,“尽管血统不再纯正,但那仍然是,神选之王啊!”

举着长剑的卫兵冲进房内,一瞬间包围住了发狂的领主。

“这是报应,对叛徒的报应,我们的陛下,叛徒就让我为您铲除!”

“让他下去!传御医上来!”阿周那摁着老皇帝的伤口回身朝呆愣的仆从们喊道。

“不必。”老皇帝拍了拍他的手,“反正也是老大的人了,跟一群废物没有任何区别,他们也都在巴望着我快点死,好给他们的主子腾位置了。”

“但是……”

“机会难得,不如就来谈谈神选之王的话题吧?”老皇帝举起桌上放着的酒壶,手上因为受伤有些力量不足,有些颤颤巍巍的,阿周那接住那只银壶,让皇帝接到嘴边饮了几口,放回桌上。

领主已经被押走,刺杀皇帝的罪行不必更多审核,新年伊始虽说时期上有些不太适宜,但是遵循法律应立即抄斩,此时更多的过问已经失去了意义,或许从老皇帝的口中能听到更加有价值的东西。

“我国之繁荣壮大,令神颇为感动……因此,神向帝国馈赠了一样宝物。”待到其他人都离开,会客室的房门被重新关上之时,老皇帝才喘着气开了口。

这样的说法阿周那有所耳闻,多是旅途之上听平民的歌谣中流传,但他并未联想到这些事情之间有什么关联。

“宝物只有一样……就是给予立下这丰功伟绩的王以……’神权’。”

“神权?”

“万物都能服从自己、不老不死……力量没有边界,你能想象到的,或许都有。”

“所以’神’为了长长久久的统治,捏造了谎言。”

阿周那突然想起自己翻看族谱时偌大的迷惑,每一代的皇子除了皇帝全部都不幸殒命,只有少数女子远嫁他乡幸免于难。

“他杀了所有的后代……登基……再登基……这样就能长长久久的……永远统治这个帝国了。

“但是我并不认同这点。”突兀的,皇帝第一次没有使用“朕”来自称,而是使用了极其平民化的“我”。

他伸出手拉开衣服,干瘪的皮肤上是刺青的图腾。

“你也知道了吧?这是什么。”

“……”阿周那沉默了下来。

“我们找遍了所有地方,终于找到了神留下的休止符……阿周那,它能够杀死’神’。”

尘封的历史终于被打开,里面只遗留下比记载更加恶臭的遗物。

“我们杀死了’神’。”

“国家正因为统治者的不断变更而有所兴盛有所灭亡,一成不变……是违背规律的……”

“但是仅凭这样的理由……”阿周那皱起眉头。

“所以我只是承袭了他的名号。”

一瞬间脑海里闪过迦尔纳的脸庞。

“但是为什么,他会变成那副样子?!他究竟和我有什么样的关系?”

“阿周那,你应该明白的。”皇帝笑了起来,“只是你不承认罢了,丞相早就和你说的很清楚了……”

终于一口血涌上喉咙,老皇帝重重一咳,大笑着昏死了过去,一动不动了。

 

第二十三章

 

老皇帝驾崩的消息被暂时掩盖,毕竟新年刚至,贸然发布这种消息只会引起时局动荡,更何况邻国的事情尚未完全平复,结盟永远只是暂时的,若不争斗则没有安宁。

经历过那件事后的阿周那怅然若失的回到自己的宫中,皇位继承也是有规定的,在皇帝没有留下明确遗嘱的前提下,只要第一王子没有发生意外,现在也完全不会落到他的头上。想必皇帝早就看穿了他的身边有银狼存在,所以才不愿意钦点皇位。

但是该解决的事情仍然一项都没有解决,时间反而变得紧迫起来,目前第一王子尚未正式登基还没有得到完全的权力,然而等到春耕开启,登基的仪式便会马上举行,那个时候再谋划出路未免有些太迟。

他也清楚那天的死士是一个死签,无论他做出什么选择,最后只有暴露的结果。

在寒夜中阿周那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一旁跟随的男仆想说些什么,却也只是动了动嘴唇,把话又吞了回去。

抬起头来,深蓝的天空月色皎洁,无数繁星在云间闪烁,石堆的高塔高高的耸立在地面上,落下巨大的狭长的黑影。白袍擦过地面上堆积的雪花,脚下是“咯吱咯吱”的声响,除此之外万籁俱静,连同他的心境一般,之前发生的事如同石子一般坠入深邃的湖面,封却了涟漪,只剩下如同明镜般的表面。

推开黑色的木门,昏黄的火光从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处传来,没有声音,狭小的石室内没有任何一个活物,偶有融化的雪水从石壁上坠落。

滴答。

滴答。

阿周那沿着旋转的台阶走上塔顶,迦尔纳站在边缘上似乎在眺望着什么,等到他走过去才看见那是灯火通明的皇宫。

“迦尔纳……”

话音未落他迎上一双有些伤感的异瞳,和过去听到悲伤的故事时一样,迦尔纳的脸上写着显而易见的难过。

他究竟是在为谁难过,又为何难过,阿周那一时间难以分辨,来时的复杂的心绪再次涌了上来,敲击着他的头骨,心脏颤动。

倏然间天边冉冉升起一簇明亮的烟火,那是新年例行的礼炮,迦尔纳的手伸了过来——

世界一瞬间变得无比明亮,炫目到令人睁不开眼睛。

脸上还残留着尖锐指甲划过的触感,但是指尖的温度令人沉醉,自己莫非是在做梦,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却又如同转瞬即逝的烟火般……

在烟火冷却的瞬间,阿周那抓住了迦尔纳的手掌,似乎又有烟火升起,黑暗的天际被逐渐点亮,他将那双手贴近唇边,温柔的、怜爱的、如同对待玻璃的花朵般小心翼翼,用舌尖落下自己的痕迹。

“迦尔纳——”

在楼梯间亲吻柔软的嘴唇,温暖的气息在冰冷的室内荡漾开来,他似乎是在确认自己的存在,或许又是想要确认对方的存在,归处已经落地生根,只是心里尚且缺少那么一些认知,过去的事情随着沙漏里的细沙笔直的坠落,堆成圆锥的小山,呼吸之间不知是谁伸出了手,滚落在平展的床铺上。

壁炉里的火焰照亮了迦尔纳的脸庞,柔和却又富有棱角,挂坠在床单上发出阵阵声响,白色的尾巴敲打着皮肤,有那么些许瘙痒,但并不令人厌烦。

平静的。

指尖坠下透明的汗水,起伏的腹部变得濡湿,他的心脏怦怦直跳,像是时间回到了初次相遇那天,柔软的舌尖落在脸上,融化的深处连接的似乎是灵魂,追寻着,徘徊着,有了方向却又迷失了方向。

闭上眼睛,青红的异瞳便立刻浮现在脑海,睁开眼睛,那双眼睛却又的的确确的注视着他。

那是执着,是唯一,是绝对的密室,是仅存的净土。

朝阳升起是如此之快,仅仅只是近在咫尺,时间就能掀起衣摆奔跑而去。

 

春耕祭典开始,第一王子便行使了代理皇帝的权力。数十万军队在夜色掩护中冲破了邻国的边境线,短短数日之内便横扫了国都。不仅仅是王族,连同城中的百姓也一起被屠杀,熊熊燃烧的废墟作为祈求新年的风调雨顺成为了淋漓的祭品。

消息传来时阿周那感到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紧随其后第一王子又在朝堂之上宣布了没有找到公主的消息,贵族和官员们通通噤声,事情朝着一种已经可以预见的方向开始发展。

伴随着春耕而来,第一王子在讨伐了邻国之后便举办了登基庆典,帝都重新开启都门,恢复了正常的秩序。

在那个时候阿周那就已经准备妥当,迦尔纳被他塞进了封闭的马车,银狼看穿了他的意图,平静的用那双笔直的异瞳望着他,似乎是想得到他的什么说法。

“我之后会赶上来的。”阿周那违背了自己的心愿,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殿下,准备已经妥当,需要即刻出发吗?”一旁乔装的男仆拿着马鞭低着头等候听令。

“出发吧。”阿周那合上马车的门,尽管他并不愿意,但还是在内侧的把手上留下了相同的图腾。

“跨越了国境线再做打算,之前一定要多加小心。”

“遵命。”男仆抬起头来,“但是殿下……”

“什么?”

“不,没什么。”男仆欲言又止,终究还是跃上了马车,一甩马鞭,飞驰而去。

阿周那站在原地怔怔的看了半秒,最后也狠了心背过头去,走回空荡荡的宫中。

他已经提前做好了打算,散了宫中的佣人和管家,众人察觉到他的难处,毕竟帝国传统在先,未继承皇位的皇子不会活过太久的时间——对于不知情真相的人来说的确如此。

仔细想来根据种种迹象来推算,第一王子应该参与了死去的皇帝的反叛,之后第二王子才出生,自然对于这件被无数人隐瞒的事情一无所知。

现如今他已经对于所有的事情有一个大致的头绪,恐怕皇后就是被杀死的拥有“神权”的皇帝所迎娶的。当今的皇帝反叛之后,为了掩盖背后的事实,并没有改换新的年号,仿佛叛乱这件事本身没有发生过一般,而是以皇帝终于在人前抛头露面为开端,推开了新时代的大门。

旧的“一人”统治的时代已经过去,一成不变的世界也宣告终结。新的血液流入,无论兴盛还是衰亡,事物的发展本该如此充满变化。

这大概也是老皇帝掀起叛乱的原点。

而迦尔纳的确是和他流着同一血脉的存在,他是人,绝非是怪物,更不是所谓神明。

“殿下!新皇带兵前来讨伐!”

阿周那在洁白的庭院中回过头,宫外是火炬燃烧的火光。冰雪刚刚融化,深色的树枝上刚刚钻出嫩绿的小芽。

此夜为月圆之夜,月光皎洁如水。

 

第二十四章

 

“不知陛下此时前来,有何要事?”阿周那披着白色的斗篷站在庭院整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望着骑在马上俯视他的男人说道。

“因你涉嫌叛国罪,特来此搜查。”第一王子挥了挥手,周围的步兵举着长矛便团团的围了上来,留在宫中的阿周那的卫兵们举着盾牌保护着主人,抵住了刺来的雪刃。

“哼,你们知道这样的举动是在违抗谁吗?”第一王子嗤笑一声,“现在退下的话还能绕过你们一命。”

“不敢,我们与殿下同进退!”卫兵们大声喝道,最小的还在微微颤抖,但丝毫没有后退。

第一王子放弃了最后一丝仁慈,视线转向最中央的阿周那:“如何?现在把它交出来倒还不迟。”

“陛下在说什么我并不清楚。”

“到这时候还绕什么弯子,明明你和朕都很清楚,不是吗?”

“这可不好说。”阿周那扬起嘴角。

“说来这也奇怪,为什么死到临头也有人愿意追随你?先皇被刺时你也在他的身旁,没传御医的也是你,那么说你是弑君之罪,也并不算得上是言过吧?”

“这我无法辩解,先皇命令我不要传御医也是事实,我只是照办了吩咐,也并没有什么做的过分的地方。”

“是吗?”

“想要搜查搜查便是了,如陛下所见,时间也很晚了,该是上床安寝的时间,臣先行告退。”

阿周那说完,转身便向宫殿走去,卫兵围着他移动,丝毫不放松任何防御。

“动手!”

一时间万箭齐发,阿周那停下了脚步,动也没动。

有风吹来,带着春季温暖的气息。

 

马车在密林间的小径上飞驰,时而碾过地面上的石子一阵颠簸,似乎驾驶的马夫心如乱麻,就连奔跑着的马也没了章法,只顾一头猛冲。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所有的马以粗暴的方式被迫停下了脚步,马夫痛哭流涕着扔下了鞭子,跳下马车时甚至都没有踩稳,一下子摔在了坚硬的地面上,泪水和鲜血混杂在一起,落进深色的土壤。

他索性保持着匍匐的姿势,跪在了地上。

“我求求您!救救殿下!”

大颗大颗的眼泪滚了下来,在沾满尘土的脸上划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我知道的!殿下一定、一定很看重您!尽管这么说会违背那位大人的心意,但我无论如何也忍不住——”

男仆哽咽着,用撕烂的衣袖抹过脸庞。

“请您救救殿下!!!”

“哪怕是之后让我以命偿还这份恩情也在所不惜!!!”

马车的门锁扭动起来,似乎内部的“人”无法很好的拧动它。

男仆见状冲了上去,用力拉开马车的门,密林中突然刮起一阵狂风,尘土迷得他睁不开眼,滚落在地。

刹那间金色的花瓣在空中漂浮,透过枝叶的间隙,一轮圆月高高挂起。

白色的长发,青红的异瞳,仿佛不存在于这世间,男仆一时间忘记了言语,只是跪在地上虔诚仰视着神明的降临。

有血液溅落,稍作平静的骤风又重新大作,男仆不禁用衣袖遮住了脸。

等到终于风平浪静,他再睁开眼时,眼前的“人”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马车和残留着血迹的金色把手。

 

“殿下!趴下!”最后的卫兵尚未喊出所有的话,世界之间突然剧烈的震动起来。

空气、水、天空、云、地面,熟悉的感觉,心脏一瞬间揪紧。

“不会是——”阿周那第一次如此动摇,震惊的回过头去。

所有的箭如同过去所见过的光景一样,停滞在了空中,黑色的身影轻巧的踩上即将逼近他的矛尖。

迦尔纳。

连呼吸都慢了一拍,阿周那深吸一口气平生第一次提高了音量:“为什么?”

你为什么会回来。

他的心意已决,一切事情的开端都是自己的一己私欲,那么因欲望泛滥而堕落于此本该是他的末路,他接受了,这是惩罚,这是命运,无法违抗,他也不去违抗。

至少在最后他用了手段让迦尔纳从这深陷的泥潭逃了出去,本该这样,但是他始终没有想到他竟然会重新回到这片土地。

无数思绪飘过脑海,残留下来的只有决不能让迦尔纳落入第一王子的手里这样强烈的意志。

现在还不能死。

他一拉白色的长袍,如同甩掉了积年背负的一个巨大的包袱,身着蓝色的单衣带着迦尔纳在走廊上飞奔。

“哈哈哈哈哈哈!你们的殿下临阵脱逃了!刚才的气势呢!”

“殿下绝不是那样的人!”卫兵们抽出长剑,“跟他们拼了!!!”

无数追兵从身后涌来,阿周那拽着迦尔纳的手腕冲向宫殿后面的高塔。

那里还有一条能够逃出去的地道,如果抵达那里的话,或许还有什么方法。

此时形势的紧迫让他顾不得许多,甚至遗忘了身后是拥有至高无上的“神权”的人类,只是一味的拔腿狂奔。月光照亮了前路,熟悉的庭院风景在身侧流动着倒退而去——

地面上的路径被骑兵封堵,阿周那跳上楼梯,两人被迫穿过屋顶朝着目的地而去。

方才的卫兵似乎已经全军覆没,地面上的士兵身着画了图腾的甲胄和斗篷,看上去实在不是迦尔纳所能够应付的。

诚然,他们所面对的是当年成功的杀死最开始的“神选之王”的人,没有什么比有经验更令人畏惧的了。

弓箭手已经就绪,当他们在宽阔屋脊上飞奔时已经有无数的弓箭接近,对面是刚刚爬上来准备迎战的士兵,阿周那拔出腰间的长剑抵挡住劈来的武器,脚下一用力便推翻了几个杂鱼。他在人群中混战,来袭的士兵盔甲上都印着图腾,以至于迦尔纳完全无法提供任何帮助,只能一边躲闪着避开时而逼近的武器和斗篷,一边阻止空中时刻而至的远程攻击。

一轮皓月浮在空中。

阿周那在刀光剑影中看到这样的景象,斜刺里却飞来弓箭扎进了他的后背。一时间,紧绷的肌肉因为撕扯而引发剧烈的疼痛,以至于他的意识都有些涣散。

那是迦尔纳唯一没能阻止的一根弓箭。

“啊——!”为了平息身体中的疼痛阿周那发出了呐喊,他一挥剑砍掉弓箭的后端,捅进头盔和铠甲的缝隙,已经精疲力竭的手臂重新爆发出一股力量,所有的士兵滚下了屋顶,落进了黑色的湖中。终于阿周那也体力不支,尽管一直勉力支撑,终究还是脚下一滑,也滚落了下去。

一瞬间迦尔纳试图抓住他的手腕,但却被阿周那躲开了。

窒息的感觉涌了上来,肺部正在逐渐的漏出氧气,想开口却说不出更多的话。身体逐渐变得冰冷起来,在飞速的下坠中,阿周那再度仰望遥远的天空。

保持着刚才姿势的银狼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新的士兵已经涌了上来,流动的夜风裹挟着金色的花瓣掠过刀尖的雪光。他抬起了头,向着明月与苍穹,向着大地与神明,许久未使用过的声带重新开始流动空气,发出振动。

“啊”

汹涌的力量在空气中横冲直撞,远古的本能促使身体做出反应,心脏跳动,奔腾的血液和沸腾的灵魂——

银狼向天空发出了长啸。

 

那时阿周那的确见到了。

一年前无数次在梦中见到的场景。

皓月当空,金黄的花瓣随风飞舞,广袤的湖面波光粼粼。

他从黑色的深渊仰望着那番光景,忘记了言语,屏住了呼吸。

时间似乎停止,周遭的花瓣定格在虚空之中,天与水交融为双月,银狼高抬头颅,朝着无尽的苍穹发出一声长啸。

啊,多么美丽……

他渴望着,伸出手去。

然而即便是伸出手也绝对无法得到。

失去了温度的身体坠入深渊。

 

尾声

 

行宫的高塔上站着一个谁也没注意到的存在。

“果然这样干涉有点不太好吧……”深蓝色眼瞳的少年嘟囔着,拉满了事先准备好的火弓。

“算了,毕竟是公主殿下的命令,管他的呢。”话音未落,火弓穿透空气飞快的抵达了它的目的地——第一王子的额间。

“溜了溜了。”少年跳进黑暗的楼梯,消失的无影无踪。

“陛下!陛下!!!”

银狼的力量颤动着大地,此时此刻护身的图腾也似乎失去了效力。第一王子的额头上燃烧着的火弓引燃了他的衣服,抑制的力量刚开始减弱,银狼的威力便更加的显现出来。

 

眼前是令人炫目的光芒。

似乎有远远近近的呼唤传来,视线一阵扭曲,很快又被金色的光芒所覆盖。

“迦尔纳?”

耳边响起雨滴打落叶片的声音,阿周那在光芒之中站起身来。

他无意识的迈出脚步,不知来自何方,更不知要去到何处。

“迦尔纳?”

他呼唤着。

那是谁?

他在呼唤谁?

或许有一双手臂抱住了身体,他的个子还不高,只能仰头看见高大的森林,外界电闪雷鸣,这里却可以让他躲避风雨。

摇曳着、摇曳着,直到光芒的彼方而去。

忘却吧。

他摇摇头。

忘却吧。

阿周那转过身去,在永恒的黑暗中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在阳光和鸟语间阿周那睁开了眼睛,喉咙似乎堆积了些什么,他一醒便用力的咳嗽起来。

头下是熟悉的触感,意识到这点的阿周那急忙坐起身。

眼前是倚靠树干闭着眼睛的迦尔纳,脖颈和耳尖的项圈和耳坠已经消失不见,裸露在空气中的白色手腕上还残留了两道红色的痕迹。

“迦尔纳!”

他抓住他并不健硕的肩膀,两手因为紧张止不住的颤抖,声音无比沙哑,却也逐渐的清晰起来。

“迦尔纳!”

迦尔纳缓慢的睁开了眼睛,青红两色的眼瞳倒映着阿周那的脸庞。在炫目的阳光中,他露出了微笑,似乎张开了嘴唇。

“A”

似乎并不成功,所以他又重新来了一遍。

“阿”

阿周那。

熟悉而陌生的声音敲击耳膜,心脏开始重新跳动。

 

“所以说,那个图腾是?”

“能够吸收这个力量的东西。”迦尔纳把毛毯塞进包裹,“尽管他们在将力量转嫁给我的时候,已经和我商量好让我去鲁特生存,但是终究还是在周边布置了图腾。”

在阿周那欲言又止的时候,迦尔纳又继续开口:“关于这一点,我没有怨恨的心情,我想他们也是有自己的考量才对。”

“但不论怎么说……”

“长久的被图腾包围就会逐渐的兽化而死,毕竟是好不容易夺回的人权,我想皇帝也不那么愿意再被‘神权’所剥夺吧。”

“兽化?”

“帝国本身就是对狼有着崇拜,也就是说,被赐予的‘神权’一旦被削弱就会向着兽化的方向发展。毕竟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好事,巨大的力量有着如此致命的副作用也毫不奇怪。”

“这么说来,你也参与了叛变?”

“是的。”迦尔纳点点头,“并非对父亲不敬,而是皇帝的气概令我佩服罢了。至于你们的皇权争夺,我没有什么可评论的。”

“亏我还处心积虑……”阿周那叹了一口气,实在不想回想起过去的日子。

“关于这点我要感谢你。”迦尔纳露出微笑,“没想到还能够有机会回到帝都看一眼,和母亲重逢,还有我的居处,你保护的很好。”

“等等等等……”阿周那抬起一只手,打断了迦尔纳的话,“你说哪里?”

“帝都郊外的那处庭院,那原本是我过去的居所。”

“我总算是能想到母后将它记在我名下的原因了。”

“那里的蔷薇很美,夏季一直飘着香气。”

“有机会的话真想回去见一见。”

“尽管现在是女帝当权,但你也被逐出帝国了,想回去未免有些困难。”

“你这个说话方式究竟是因为太久没说过话导致的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

“算了。”阿周那已然一副放弃的模样,“那现在呢?‘神权’究竟如何了?”

“当时和你的生命作为交换,归还给天上了。”

“……”

“毕竟生命是十分贵重的东西,没有相对应的交换物是很难的。”迦尔纳摇了摇头,“然而那也的确算不上是什么好的东西,过去的父亲开口便是无法违抗的真理,无论错与对,人民的思考和心被夺走。这样的国家,即便兴盛也毫无意义。”

“说的也是。”阿周那收起长剑,两人背着行李站起身来,拍拍尘土朝着既定的方向前进。

“那么鲁特的银狼传说究竟是……?”

“父亲编织的谎言之一,只是被皇帝加以利用罢了。本身有神赐予权力的传说在先,用银狼的传说或许能够掩盖些什么吧……我不是很清楚。”迦尔纳转过身,头上套着的兜帽滑了下去,两只白色毛茸茸的耳朵从发丝间露了出来。

“这个会退化掉吗?”阿周那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柔软的耳尖。

“我也不知道。”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