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周那起床时昨夜残留的酒精气息仍然没有消失。
他在卫生间里简单的洗漱,换上衣服,准备出门去餐厅前又接到了医生的电话。
“你考虑好了吗?”阿周那摁下通话键的下一秒,那个熟悉的玩世不恭的声音便在他的房间里响了起来。
“没有,我不在喝酒之后考虑重要的事。”他回答道,实际上也是为了掩盖自己思索了一夜仍然犹豫不决的事实。
“你这么慎重也算是好事。”听到医生说这话时阿周那甚至能想到他一定在电话那头耸肩,“我必须要向你强调的是,这个治疗过程是不可能中途取消或者停止的。这不像你答应骨髓移植,能在一切准备到位之后又临时反悔祸害别人,这个治疗开始就意味着我要调整他身体里的激素水平,而这会影响他的情绪,所以我每一步都会尽可能的降低这个变化的速度。而这意味着如果你反悔,迦尔纳就可能会精神失常,加上他身体里那块一时半会取不出来的芯片,到时候他不是把自己大卸八块就是在自己的身体分崩离析之前干掉整个基地,最后可能我们得把他的头彻底打爆或者砍下来才能阻止他。”
阿周那倒了一杯咖啡在沙发上坐下,听着医生在电话那头的滔滔不绝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除此之外,你的标记在这个治疗过程里非常重要,我觉得你有必要清楚,如果迦尔纳出现了热潮期,你必须给他解决。热潮期会让他的激素水平发生变化,高热也会让有些药物失效,别到时候对我说什么给他用抑制剂之类的来推脱,他身体里的药物已经够多了,再用抑制剂首先会影响其他药物的效果。其次抑制剂本来就是作用于激素的,这样做是倒车行为。No倒车,please.除此之外,你要把他的发情期看待的比正常omega的时间更长,直到我确认他激素分泌情况回归该治疗阶段要求,你才可以停下来。”
医生在那边顿了顿,又吹了个口哨。
“哦对了,我得告诉你基地里的药物不全,UTO我估计这类药物即便有也不会好入手,恐怕你需要去打劫APE实验室了。”
阿周那感到心情复杂。
“好吧,除了打劫实验室之外,你还有什么其他的好消息吗?”
似乎是听到向来严肃的基地负责人难得打趣,医生在那边猛笑了一阵,以至于开始干咳起来。
“比如——你得多次打劫?”他没心没肺的回答道。
“那真是感谢你的好消息。”
“不过话说回来,”医生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你觉得APE现在关于这个实验究竟进行到了什么程度?”
阿周那沉默了半秒,他抬眼看向亮着LED灯光的天花板。
“你觉得按照APE的思路,迦尔纳应该算什么状态?”
“他是omega。”医生在那头给予了他最简单直白的答案。
似乎是感觉到阿周那的情绪变化,医生在片刻之后又重新开口。
“不过如果他算成功的,先不谈APE会不会来袭击基地回收实验体的问题,他们一定会研究他的基因再克隆他,到时候战场就会变成以你为主角的大型哥哥扭蛋电视剧,以及你掉的是哪个哥,金哥还是银哥的某著名寓言故事。”
“喂。”
“实际上APE做的会比我说的更复杂,他们不会简单克隆的。无论如何,你我都很清楚最终产物绝不会是omega。所谓我们这些New Generation不就是这样的吗?”医生在电话那头调侃道,“在实验室里被敲掉从尼安德特人那里留下的有害脱氧核糖核酸,消除掉那些近亲交媾后表达的遗传病,勉强拼上各种他们认为优秀的基因,再筛选出那些良性突变的婴儿,看似是人类进化的产物,突破了所谓人类肉体的限制,实际上却还是被困在动物的本能里动弹不得。
“没准我们在用人类最引以为傲的手段逆向退化。”
最终,早晨的这通电话以医生告知阿周那他有三天可以考虑的时间而告终。
在那之后,阿周那忙于之前未处理完的安置难民的工作,到晚间休息时他才有时间去医疗部门看一眼迦尔纳的情况,而他的兄长和之前那样,被套在拘束衣里用陌生的目光打量着阿周那,直到医生用镇静剂让他重新入睡。
“说实话我也好奇他躺在这里的时候会不会感到无聊。”医生把用过的针管丢进医疗垃圾桶里,一边对着阿周那吐槽道,“他就这么干巴巴的睁着眼睛,似乎也并不思考些别的事情,就像是个没有通着电却被闲置的机器,我敢打赌他现在完全能通过图灵测试。”
第二天的晚上阿周那再去时,迦尔纳不再像之前那样躺着,而是平静地坐在床边,眼神放空似的地盯着病房金属的墙壁。
“他这样没事吗?”阿周那在看到这番景象后顿时有些困惑地转头询问跟在身后的医生。
“没事,他还戴着电击手环。”医生给他看了眼手里的遥控器,“必要的时候摁一下就完事了。”
“我觉得你根本没明白我在问什么。”阿周那把内心涌动的吐槽欲强压下去。
“哦,那还是没事。”医生耸肩,“他现在不会攻击别人了,除非你允许他这么做。只有你有这个权限。”
“你怎么做到的?”
“一点点药物和心理暗示,再加上改了点芯片的程序。”医生朝他眨了眨眼,一边右手食指和拇指相贴,做了个表示“一点点”的手势。
“抱歉,你刚说什么?”阿周那挑眉。
“但你不能否认这的确是个行之有效的办法。”医生故作无奈似的摊手,“还是说你有什么更好的解决方案?”
两人在沉默中从病房离开,医生和之前一样给门上了所有能上的锁,才带着阿周那往他私人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话说回来,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还没,明晚吧。”阿周那回答他,“明天有UTO的基地负责人定期会议,这次要确定接下来的行动方针。”
“我想应该会有人问起迦尔纳的事,你不介意的话我倒是能做些医疗档案之类的交上去应付差事。”
阿周那听完他的话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着痕迹地向周围散发出了郁闷的气息。
“你真觉得明天会有人问起这件事吗?”
“以我对人类的了解,毫无疑问会。”医生挑起一边的嘴角,他身边的信息素倒是带着一如既往的愉悦,“所以你今天来找我是想商量明天该如何给出一个能让他人信服的说辞吗?”
阿周那在他身边叹了口气。
“我不想。但我必须这么做。”
“玷污你心目中UTO高大上的光荣形象了吗?”
“闭嘴。”阿周那的气味里隐约掺杂了一点愤怒的成分。
医生笑了起来,抬手拍了拍阿周那的肩膀:“抱歉,我不是有意要破坏你的理想的,我会帮你想的,所以你决定明天用什么态度来面对一群权力狂热分子呢?”
回到房间时已经是深夜,阿周那还没有睡觉的欲望,他泡在浴缸里看着雾气思考迦尔纳的事,知道自己明天就必须得出答案,然而他从浴室上空漂浮的信息素里都能闻到自己迷茫的气味,实在无法让他找到任何一丝能够得出什么结论的征兆。
理智地来考虑这件事的话,迦尔纳本就和他关系并不紧密,现在他已经不是过去那个UTO的成员,而是失去自己人格、充满危险的APE实验体。如果他交出迦尔纳,UTO高层就可以通过他来掌握APE正在进行的研究内容,这对他们所有人来说是个能够扳回当前他们在战局中处于不利现状的机会,想必如果迦尔纳意识清醒的话他也会同意这么做。
更何况把迦尔纳留在身边只会是个烫手山芋,APE不会为了一个omega实验体特意进攻基地,但UTO内部的好战分子却乐意以他为样本研究出同样的士兵,最终将战场演变为血和肉的人间地狱。
阿周那做了一个深呼吸,抬手抹掉从发梢滴到脸上的水,他知道自己讨厌去思考UTO内部那些并不光彩的问题,而现在他不得不暂时让自己的理想主义退场,把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摆上台面来一一考量,之前他视而不见的那些问题现在全部涌了出来,像是一股黑色的浊流,让他像在APE时那样感到焦躁不安。
APE的进化实验让他们这些New Generation占据了人工都市市民的绝大部分,仅存的普通人类因为和他们有生殖隔离而遭到一定程度的歧视并且在逐渐减少着数量。但在UTO,因为它早在进化实验完成之前就已经被建立,所以这里有着大量的原生人类,理所当然地,当属于New Generation的人加入他们时便受到了一部分人的歧视,作为本就位于自己种族中低劣地位的omega则更甚。但即使如此,对于omega来说,在UTO仍然比在APE要好得多,至少UTO为他们研制了抑制剂,而APE只愿意将他们作为生育工具而使用。在APE,一旦omega在热潮期开始之前仍然未被标记,他们要么会因为发情的气息引来失控的alpha将自己强制标记,要么就会被送进研究机构强制成为研究协助者,而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直到身体崩溃死亡。
迦尔纳是omega,阿周那并不认为他被送到UTO高层的研究机构里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他知道自己干脆放手会更明智,但却一直无法对内心那种焦躁得发痒的感觉视而不见,他在意迦尔纳,并不是因为对方和自己有同样的母亲而在意他,也不是因为他们曾经共同作战的经历而在意他,而是他接受不了迦尔纳现在的模样。
——“他不该成为这样”。
某个声音在他的内心深处呐喊,让他所有所谓理智的选择都产生了动摇,所以他才会整整两天都没有得出任何结论。或许如果那时他在APE的基地遇到的是个陌生人,他就不会有这种多余的烦恼,即便因为感到异样而将对方带回来,他也会毫不犹豫的选择移交高层而不是去讨论什么愚蠢的治疗。
阿周那想起迦尔纳如冷静又疯狂的屠夫一般的眼神,他觉得自己有些愤怒,又有些痛苦,同时又感到深刻的恐惧和无助。过去他面对迦尔纳时从未产生过这样的复杂而多元的情感,他曾从迦尔纳那里得到的是源源不断的激励,是坚持战斗的动力,并且是他保持自己理想主义的希望。但现在即便是想起几个小时前看到的安静坐在床边放空的他,阿周那也仍然能感受到自己内心有一根拔不掉的肉刺,而这只让他觉得不安和烦躁。
UTO的基地负责人定期会议在早晨开始举行,阿周那和各部门的人员在专用的会议室内通过网络和其他各地的组织成员讨论之前被提交上去的议案,首领以及高层的其他人员则在大体方向形成后做出必要的决策。
整个会议尽管持续到傍晚时分,但节奏并不拖沓,未来的行动方针随着各个基地针对自己当前情况的判断和APE的动向而逐渐尘埃落定,不少议案在这场讨论中也得出了明确的结果,然而就在会议的议题转移到APE的研究上时,某个基地负责人突然提起了那个“杀人机器”研究的传闻。
“我听说最近也有基地在行动中带回来了和这个传闻一致的实验体。”那个负责人说道。
阿周那暗自在内心叹息,但还是主动承认了这件事。
“我的确发现了类似的人。”他对着所有露出好奇申请的负责人说道。
“那么我认为你有必要将他移交到高层,我们需要对他进行研究来搞明白APE到底在干什么。”
“他的情况我在带回时就已经和我的医疗部门进行了检查,APE这个计划旨在研究经过洗脑后可操控的士兵。”阿周那把昨晚他和医生弄好的那一打关于迦尔纳生理数据和研究分析的报告丢进共享系统,“这是检查报告。”
网络频道内有些骚动的杂音,连同首领一众高层都在阅读那份文档,并且似乎在小声讨论各自的想法。
“APE通过药物以及心理暗示的手段完全破坏实验体的人格,并且使用记忆控制系统清除他们大脑里的所有记忆,再对他们自我建立过程中所必须的认知积累过程用芯片加以抑制,从而让他们遵从芯片中装载的指令和知识进行活动。”阿周那在他们阅读的同时将自己早就整理好的发言平静地说了出来,“这类实验体非常危险,就目前情况来看,APE的研究应该并没有完成。他们还需要将能够承受上述过程的成功实验体的基因进行统计并且研究,再编进New Generation中的强壮alpha群体的DNA,再尝试通过人造子宫孵化他们所想要的成品,我认为我们完全可以参考进化实验的完成时长来判断我们能够准备的时间。”
“我认为这个实验体还是应该移交高层研究室来研究,只是基地的医疗部门就有点稍显不足吧?”最开始那个提出的负责人问道。
“我也这么认为,这个实验听上去太疯狂了。”另一个负责人也紧接着附和道。
“如果APE真的打算这么做的话,我们也应该尝试同样的实验才对。”
“人体实验并不合乎我们的人道主义理念。”
“研究报告已经如此清晰的话,我想也没有必要特意移交实验室,况且现在这个实验体只是APE研究的半成品,不会有更多的参考价值。”
所有人开始议论纷纷,原生人类的派系和New Generation的派系开始争论,而两大派系又有各自的内部分歧,另一部分中立基地选择放弃自己的决策权,并且表示无论是否研究,他们面临的也是不得不面对APE更恐怖的武器的未来。
“……我好奇的是,阿周那你为什么要坚持把他留在你的基地里?”
静观一切骚乱的阿周那虽然心里一惊,但还是很快平静了下来,他仍然在自己的苦恼里挣扎。
“迦尔纳是我基地过去的成员,我想即便是他也会果断支持移交自己才对。”
“就因为他和你有血缘关系,你要选择葬送整个UTO吗?!”
“我认为我们有必要怀疑你的公正性,重新评判你作为基地负责人的资格。”
“这是重要的研究样本,我们不能就这么白白浪费这个机会。”
“但是研究APE的实验体,难道不是和APE做同样的事吗?”
“现在还是矜持的时候吗?之前北方战线的败退,我们已经在战局中处于不利了,现在翻盘的机会来了,我们必须要把握住它才对!”
吵闹的频道突然间变得雅雀无声,各个基地的人都意识到是首领关闭了他们的发言权限,便很快平静下来看她打算说些什么。
“目前来看,我们必须要重视这件事的重要性。”首领缓和地说道,“它的确会很大一定程度上影响战局。现阶段我们的情报的确还太少,我们只能根据这个实验体判断他们是有着超强能力的个体,但我们不知道他们除了枪械和格斗以外,未来是否还会驾驶飞机或者坦克,从这点来看,深入研究一个半成品个体并无太大益处。至于和APE比拼人体实验的速度我认为这种话题我们并不适合谈论,UTO是追求人道主义的组织,如果和APE做同样的事,那我们也不必再继续抗争了。”
在阿周那内心的忐忑逐渐平息的同时,首领突然给予了他发言权限,让他的神经再度紧绷起来。
“我认为重视亲情是一件好事,并且这件事上你的医疗部门的确做了详尽的调查和分析,所以我尊重你不移交的决策。但如你所见,即便是高层都对于这件事存在争议,阿周那,你是否能给我们一个你选择不移交的理由?”
不移交的理由。
阿周那看着频道里所有等待他的答案的基地负责人,他身后的各部门人员也在小声地议论这件事。
现在他的心情不再像之前那样来回浮动,而是一种冷静。
“因为——”
他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开口。
“我在迦尔纳失踪前标记了他,他是我的omeg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