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起因是奥尔加玛丽忍无可忍得拍桌而起。

“所长?!”旁边的研究员慌了神,急忙伸手试图抓住一抹暗色的衣角,成堆的资料如同雪片一般从他的怀里滑落,一地狼藉。

“为什么每一次的信息都这么简短?你是来和自己的弟弟打招呼的还是来敷衍了事的?”她用力地拍着桌面,单调乏味的白色桌布上笔记本电脑被冲击波弹起又落下,最终归于无可化解的死寂。

“因为并没有什么值得报告的事,仅此而已。”在桌子的对面,迦尔纳站在原地,脸上还带着些许震惊与诚恳,在面露恐慌的研究员中,他此时的神态显得尤为突兀,“而且说得太多的话,每次传输所需要的时间也会增加,对你们来说也是麻烦吧。”

“这和那是两码事,你和你弟弟说些什么根本不关我事,重点是,你的态度问题。”

“态度?”迦尔纳面露疑惑。

在回程的走廊上揭晓谜题的是雷夫。

“别看所长那样,其实也是在担心你们之间的交流。”

“是吗?”

头发卷曲的工程师笑了起来:“说态度问题只是一方面,对于你而言,也许的确是没有什么可交代的。只是对于宇宙中漂流的人来说,每次充满期待的打开讯息,结果只能收到短短的一两分钟的问候,不会觉得有那么一些失望吗?”

“原来如此。”迦尔纳移开了视线,“不过阿周那大概不会介意这点。”

“那只是限定于地球这个环境。宇宙说到底,对于人类而言还是过于陌生和危险了。”雷夫露出他一如既往神秘莫测的微笑,“不要温驯地走进这个良夜……”

在道别之时,雷夫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为了所长能够全心全意的投入重力公式的推导工作,就算是平时写点什么攒起来念稿也好,能不能考虑一下再增加一点时间长度呢?”

 

那之后是堆积如山的纸条,耳边时而漫长又重复的海浪声,摇曳的水面上金色炫目的夕阳,客厅里的电视依然播放着过去的电视剧,方形屏幕明明暗暗,人物的话音淹没在悠长的萨克斯风之中……一切似乎就如同他们共同度过的那些无数个近乎于永恒的时光。

迦尔纳坐在地板上翻动铁盒中那些皱皱巴巴的纸片,他在收拾房间的时候偶尔找到那些旧时代残余的收银单据,表面的字迹已经彻底模糊不清,新的黑字又落了上去,干瘪瘪的,断断续续的,或许能成为下一次报告的材料,或许也有可能被遗忘在盒底来不及掏出来。

盖上盒盖时他想起食物即将告急,便放下东西起身去查看出海的工具。所长之前以一种复杂尖锐的口吻要求他出海前必须联系宇航局,迦尔纳思前想后认为大约他们是放心不下自己,生怕在阿周那离开之后他做出些什么傻事,以至于对他的行为处处神经过敏,恨不得立刻就把他送到精神科医生那里每日严密监视。

然而事实是他对阿周那的离开并没有什么过多的感想,他也没有死亡,现在也仍然在深沉的良夜中某个孤独的角落探索他们未来的通路,而他也始终坚信着阿周那能够找到那唯一且仅存的未知希望。只是他周围的人未免实在太过于小心翼翼,他察觉了,并且也很清楚现有的单方面联系就像是“定期扫墓”的行为这一事情本身。但终究迦尔纳还是认真听取了雷夫的意见,将那些琐碎且平淡至极的话语从漫长又枯燥的时间中保存了下来。

这个时点他尚且仍未知道自己行为的意义和原点,仅仅在过去累积的惯性的洪流之中,直觉驱使他伸出手去,牢牢抓住最后一丝关于此时此刻的、他们之间或许还存在着的丝缕联系。

 

清晨的熹微中迦尔纳披着外套上了船,发动机一阵轰鸣,白色的船只在翻滚的海面上行驶起来。迦尔纳在船舱中转动方向盘,抬头眺望一碧如洗的天空。渔船向蓝色水面的深处前进,天空中出现了盘旋的海鸟,他被接连不断的浪声包围,船身摇摆,透明的海水落在光滑的铁壁上,封闭的世界上下满是悠长回环的低鸣——

他终于停了下来,放在船舱的卫星电话已经自动定位,迦尔纳裹紧了外套,拿着鱼竿走到甲板上去。

钓鱼的过程总会消磨掉大量的时间,随着明亮的青空逐渐暗淡,迦尔纳把捕到的鱼统统塞进了冰柜,吃过简短的晚餐,世界彻底失去了光明,海面上空被五彩斑斓的宇宙覆盖,土星的踪影也开始清晰可见,他在狭小的船舱里裹着毛毯躺了下去。

眼前是柔和的夜灯,船只在夜晚的海水中摇曳,汹涌的波浪也在无边无际的星幕中变得温驯,迦尔纳侧耳倾听行星转动的声音,感受到寒气沿着毛毯边缘滑进骨髓深处。

他缓慢吸进那些潮湿腥咸的气息,又再度缓缓吐出,记忆的潮水在宁静月光下上浮——

那时迦尔纳再度想起阿周那的事来。

尽管周围人认为他一定会因为他的离开感到难过,然而准确来说,迦尔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感觉,至少他还没有到痛哭流涕的程度,倒也还能完全生活自理。

要说唯一令人在意的点的话,大约只是空气中一直徘徊着一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罢了。

这并非是他所广义认知的“房间变空了”,房间本身没有变大,内含物也一样不少,根本不存在变空的道理;也没有广义上“空气变冷了”的说法,温度计本身依然读数正常,他也没有得上什么会让温度感觉异常的病症,所以也依然不存在变冷的道理。

所以这究竟是什么?

他伸出手去,冰凉的空气缠绕白色的手指,惯性希望他在那片目不可视的黑暗中摸索到些什么,柔软的发丝,粗糙的皮肤,温暖的吐息,如同阴天中透过云层看见日光的影子,有力的小臂将他推进一个更加深邃的所在,窗外是满天星辰,星空是他所见到的眼底。

“是吗……”

迦尔纳在黑暗中发出声音。

他的确抓到了些什么,那个从阿周那离开以来,一直都在空气中徘徊着的,不鲜明也不暗淡的,却无法纾解的,说不清也道不明的东西。

“是吗。”

最后一声掉在了翻滚的冰冷海水里,随着他的记忆缓缓下沉,向更加无边无际没有温度的真空坠落。

 

那之后卫星电话在关键的时候掉了链子,迦尔纳靠着备用的导航在海上多逗留了几天,然而这却在总部引起了巨大的恐慌,所长不知道从哪来找到的关系迫使国家力量开出直升机去寻找他。

临时召集的救援队在茫茫的海面上搜索了将近一天,黎明时终于发现了深色海面上漂浮的白色渔船。他们要找的人穿着松垮的大衣站在甲板上,成群的海鸥在他的周围盘旋,高高低低,远远近近,蓝色的似乎就要停驻的世界中只剩下风与鸟与浪的声音。

他持续仰望一碧如洗的天空,直至直升机接近,庞大的气流吹乱了几乎透明的发丝,大衣衣角在空中摆动,仿佛下一刻就要随着金黄色的日轮溶进空气,消匿于无形。

“Sir!”抓着绳索跳下直升机的救援队士兵惊惧地看着眼前奇异的景象,一边在狂风之中向他伸出手去,“Sir!”

迦尔纳的身影沉进耀眼的日光之中,太阳逐渐上升,将他整个人吞没在炽热的光辉里。

“Sir!”

在刹那间,士兵握住了那只漂浮着的、冰冷的手掌。

 

迦尔纳被迫搬到总部是之后的事,所长单方面禁止了他的出海行为,刚来的时候马修还有些好奇的去和他打了照面,然而似乎对于迦尔纳来说这里的环境未免有些过于无聊,却又没有什么可以自娱自乐的手段,以至于马修总能在大楼顶部的防水玻璃层看见他。

那些玻璃是她与外界最脆弱的阻碍,即便如此,马修也不会去破坏这些隔绝酸雨的保护屏障。

玻璃不新,而且很少会有人去关注它的清理,所以表面上总是积攒着雨后的尘土,所幸的是尘土并不厚重,至少对于仰望天空来说已经足够。

那天她来的时候迦尔纳正躺在地上,从他身体底下垫着的衣服看得出他一直在这里假寐,马修没有接近,只是同样在遥远的距离观察过今天的天空之后,就离开了这一层。

时间又很快过去,迦尔纳似乎是终于给自己找到了合适的职位,毕竟这里大多数工作都需要高等的知识,然而他已经对这些东西完全生疏,直到最后也只是替学院派的工作人员们搬搬东西,做点最基本的体力活,这样细微的变化使得这些一向不关心他人事情的天才们纷纷开始议论或许是他终于想开了。

“想开了”

至少马修不这么认为,在那之前她遇见迦尔纳借来总部的纸张一次又一次地写着什么。

在透过玻璃目睹的灰蓝色天空之下,在那流动的白云和无形的狂风之下。

而那些记录了时光的纸条被统统塞进了盒子,再编织成更加具体更加庞大的某种东西。

 

她姑且还是送出了入职礼物。

“给我的?”接过那个方形物体时迦尔纳有些惊讶。

“虽然也是总部的东西,但我经常看见迦尔纳先生在这里午睡,或许能够用的上吧。”

“是吗……”迦尔纳低头看了眼怀里的礼物,是一只白色的印着总部标志的枕头,显而易见的工作人员配给品。在收紧手臂的时候他怔了一下,或许是枕头的触感太过于难以置信,又或是别的什么马修难以理解的东西,但他还是抬起头来露出了仿佛破解什么谜团后恍然大悟的会心一笑。

“原来如此,谢谢你。”

临上电梯时马修回过头去,迦尔纳盘腿坐在地上,那只枕头放在他的背后,以重力的作用刚好斜靠着他的身体。

那是什么马修至今也没有明白,询问前辈时对方也仅仅只是露出了苦笑,却什么也没有说。

 

后来所长才终于从那些复杂的算式中分离出些什么,雷夫在她数年推导的过程中故意施加了不少拖延时间的错误引导,使得所有的研究大大地偏离了正确的方向,当迦尔纳来到办公室时他们正在对峙。

“旧的人类应该在这颗星球上灭亡,新的人类,更加完美的人类将在探索者所抵达的星球繁衍生息。”

“你难道骗了我吗,雷夫!难道父亲的死和前代宇航局解散也是……”

奥尔加玛丽惊慌失措地回过头,正巧撞上推门进来的迦尔纳。

今天是发消息的日子,他们早就安排好的。

“迦尔纳……”她平日凛然的脸顿时失去了血色。

迦尔纳没有说话,转而看向皮笑肉不笑的雷夫。

“冷冻受精卵已经让他们带走了,从一开始我就没指望能够解出控制重力的公式,毕竟它缺少最关键也是最不可能获得的实验数据。我应该说的很明白才对了,奥尔加玛丽·阿尼姆斯菲娅,你唯一的失败就是太过于固执和聪明了。”他抽出一直以来插在口袋里的手,黑森森的枪口指向了眼前强作镇定的最高管理者。

“事情变成这样,我很抱歉。”奥尔加玛丽对迦尔纳说道,“我不知道会是这样,对不起……”

“没事。”迦尔纳镇定地走上前去,将她不动声色地拉到身后。

雷夫泰然自若的看着事态的发展,握着枪的拇指干脆地扣动了扳机。

“多一个死者倒也无妨,不可否认人类总是如此愚蠢——”

“砰”

枪响时迦尔纳条件反射地拉着奥尔加玛丽朝办公桌下方躲去,然而本应飞出的子弹既没有伤到他们,也没有在他们身后的白板上留下烧灼的圆孔或是把桌上的文件打得稀烂,与之相反是手枪落地的声音,始作俑者捂着胸口倒了下去,深红的血液流得到处都是。

“愚蠢的是你才对,旧人类新人类什么狗屁理论。”

在开启的门扉后走出的是有着一头橙色短发的少女,迦尔纳认出她是留在地球上的驾驶员候补,也是马修称之为“前辈”的对象。

“潜伏了这么久你也终于露出马脚了。”橙发驾驶员以老练的姿势端着自动手枪走近,职业习惯让她对着还在挣扎的目标打空了一个弹匣,等到一切变得寂静,室内只留下了硝烟和血液的味道。

“没事吧?”她收起了手枪,走到桌前从迦尔纳臂弯里一把捞过面色发青却依然强作镇定的所长,向他问道。

“没有。这是怎么回事?”迦尔纳起身后看着地面上已经失去生命的躯体,尽管大脑一时间无法串联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但在知晓雷夫主张的现在,他的心情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说来话长。”驾驶员移开了视线,“因为上面推测前任所长的离奇死亡可能与他有关,所以在探索任务之前我就被派来调查他。方便起见,我既是特工也是航天飞机驾驶员候补,仅此而已。”

他们沉默了一会,直到刚才为止还双腿颤抖的奥尔加玛丽突然开口。

“一……一定会去的。”她咬着失去血色的嘴唇一字一句的说道,“不能让已经出发的部下的心意和努力白费——我们要把之前已经失去的时间夺回来。”

迦尔纳注视着她没有半分虚假的侧脸。

 

“迦尔纳?”

他从旧时代电视剧一般的梦境中猛然惊醒,半睁着眼睛应答,靠着他肩膀颇有分量的某个亲密之人动了动。

“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像是你给我看的没有营养的肥皂剧……类似这样的梦。”

“是吗。”

窗外是永不停歇的海浪声,电视机明明暗暗,屋后的白色风车不断旋转,他们坐在沙发上,空气微冷,两人都昏昏沉沉却懒得起身去寻找毛毯的所在,固执地相互紧贴着对方索取彼此的温暖。

“现在几点了?”

“不知道。”

“睡觉吗?”

“天还没黑。”

太阳还未完全落下,最后一丝金色的光芒透过窗口照进室内,刚好落在他的侧影上,依靠着肩头的人不动声色的试图直视那过于明亮的光辉,眼睛被灼烧的刺痛,却还是无法抑制地凝视他溶进光晕中的轮廓。

他抬起身去,抓着刚刚倚靠过的肩膀有些强硬又温柔的落下第一个吻,随后是两个、三个,如同春季落下的雨点,柔软,细小,却逐渐变得密集,胸口被钝痛和温暖所填满,快要喘不上来气那般沉重,卡在干涸的喉头,无法进退。

“现在还有时间,做吗?”

他听见他喉咙中发出的轻微气音,是一种宠溺和无奈的笑。

“做。”

心跳快得不可思议,就像是要冲出喉咙,沿着记忆就能勾勒出的身躯在暖光中消融,他伸出手去,将转瞬即逝的某种事物紧紧攥在了手里。

在这心荡神驰的良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