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周那记得那个雪夜。

他走出人烟稀少的火车站,搭上过路的顺风车,在离家尚且还有四五千米的公路岔口下车,背着一大包行李徒步穿越满是积雪的平原,随着海水特有的腥咸味和几乎快要渗进骨头的寒冷逐渐加重,阿周那在地平线上望到了跳跃着的银色光斑,以及那座熟悉的、曾经拥有他所有的少年回忆的小屋。

白色风车在月光中不停旋转,阿周那向着它的方向笔直行进,一直到那座同样颜色的木制房屋的阴影之中才停下脚步。宽大的屋檐上挂着细小的冰柱,外廊栏杆上堆积的雪块闪闪发亮,他在这熟悉又陌生的后院里呆站了许久,终于才注意到这里似乎并没有人的事。

迦尔纳出门了吗?

阿周那带着疑问将行李箱和背包放在厨房后门的台阶上,自己则踩着积雪绕到前屋。昏暗中他听到木柴燃烧和开水沸腾的声音,走过拐角,白色的木墙倏然间从视野中消失,突然出现的月亮令人目眩,阿周那逆着光看到了站在大屋门口的人影。

“阿周那?”

在他辨认出那究竟是谁之前,带着惊愕和诧异的声音就已经在这寂静的雪夜中响起。

啊,的确,即便那嗓音多年来他只能在电话听筒中听到,阿周那还是立刻明白了对方的身份。不知为何他在知晓真相时脚步却变得有些沉重,或许是阔别许久的生疏,又或许是为他的姗姗来迟而感到的歉意。犹豫和迟疑让阿周那停在了原地,直到他的兄长在那月色和星光中出现,身上厚厚的披肩让他看上去像是有点滑稽的狗熊,圆乎乎的熊爪里还拿着冒热气的杯子,没怎么打理的银色发丝被海风吹得杂乱,脸上因为冷冽的空气变得通红,他睁大青色的瞳孔,仿佛此时此刻站在房前的阿周那是稍不留神就会消失的幻象。

阿周那因为他过度的反应反而有些不自在起来,他忍不住皱起眉头,尴尬地摸了摸自己已经冻得失去知觉的脸,却并没有找到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我脸上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迦——?!”

打断他的并非是对方的话语,而是迦尔纳伸出的手臂,以及那熟悉的气息。阿周那下意识地想要反抗他的拥抱,但终究还是垂下双手,带着生涩的沉默,任由对方将他摁进怀里。

 

“我没想到那时你会来。”

后来迦尔纳对他这样说。

那是他们重逢后一起度过的第二个圣诞节,之前阿周那大学毕业就离家在宇航局供职,独自住在更加偏僻的沙漠。直到数年后宇航局濒临解散,即将面临被迫退役的时期他又接连收到父母的死讯,才终于动了回家的念头。

至于他离家的真正原因,迦尔纳尚未知晓,在两人重新开始生活的这一年里,他也从未对这件事展示过自己的好奇心。大概是迦尔纳对于这件事并不感兴趣,阿周那想到,又或许,他能够回家的这个事实远比这个更重要,而问题的答案究竟是哪个,阿周那都不能确定。

唯一能够肯定的是至少迦尔纳很兴奋,过去他们一向不庆祝圣诞节,也不像其他家庭那样特意去挑选圣诞树,或是在平安夜的晚上听着节日的歌曲一起品尝佳肴,然而在这特殊的一年,当早晨阿周那打着哈欠走下楼梯时,推门进来的迦尔纳正抱着一颗矮矮的、丑丑的小常青树。

“早上好。”脸冻得通红的迦尔纳一边向他打招呼一边抖了抖身上的落雪,常青树的树梢在木制墙壁上留下了淡淡的水痕,当阿周那在一楼的绒毯上停下脚步,迦尔纳正在试图让那棵绿色的小树立在已经被腾空的角落,阿周那也突然明白了前两日他执着于打扫房屋的原因。

“镇上我常去帮忙的家里送的。”迦尔纳不动声色的移开眼睛躲避阿周那追问的目光,他抱着那棵树在房间的角落忙活,不再发一言。阿周那转过身,浅驼色的沙发上放着一个包装完好的礼物盒。

这下反倒是他自己变得有些难堪了。

然而到了晚饭时阿周那也没想好究竟应该给迦尔纳准备什么回礼,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思考敷衍了事和无动于衷究竟哪一个才会减少迦尔纳脸上的失望。最终在六点的钟响了三遍后,阿周那叹了口气,套上厚毛衣拖着沉甸甸的脚步走下楼梯,刚好撞见迦尔纳正往餐桌上摆一只装了火鸡的餐盘,而对方看到他便立刻直起身来露出微笑。这一举动更加加重了阿周那的罪恶感,他不情不愿地将自己送到陈列着远超两人平日晚餐的丰盛佳肴的餐桌前,和迦尔纳一起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这顿晚餐阿周那吃得战战兢兢,他一直盯着自己的盘子,偶尔抬起头去添菜,似乎同样紧张的还有迦尔纳,他在给阿周那切了几块火鸡肉之后就不再说话,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专心解决盘里的食物。干柴在壁炉里熊熊燃烧,屋里只剩下两个人沉默的咀嚼声,以及老旧收音机里传出的祥和乐曲。

或许是因为气氛太尴尬的缘故,阿周那吃了半饱就离开了桌子,过了几分钟后迦尔纳也结束了晚餐,两人各自捧着装满热蜂蜜酒的杯子坐在沙发两侧。屋里温暖得令人昏昏欲睡,就在阿周那眯眼看着壁炉里跳跃的火焰,就要被朦胧的睡意拉进梦乡的时候,迦尔纳突然说话了。

“果然你不喜欢这样吗?”

“什么……?”

阿周那的精神一瞬间被他的发言拉回现实,他带着尚还有些迷糊的大脑疑惑地抬起头,视野里明亮的火焰依旧在木柴上跳跃,迦尔纳正看着他,表情格外的认真。

“等等。”阿周那把马克杯放在地板上,好让蜂蜜酒不要因为谈话的内容而撒出来,“你突然说什么?”

“因为这一年你看上去过的并不高兴,果然还是因为不习惯和其他人一块住吗?”

“所以你就觉得我想搬出去?”

迦尔纳注视他了半响,开口说道:“不是吗?”

阿周那因为迦尔纳那擅自得出结论的举动有些恼火,他捏了捏眉间,好让被吵醒的起床气不要随着自己的言语一起发散。

“我在宇航局工作的时候基本是集体生活。”

“那果然是因为和我?”迦尔纳立刻举一反三。

“所以你现在是想赶我走?”阿周那拼命掩饰自己被踩到的痛处,用力向对方表达他的不满之情。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这回迦尔纳反倒满脸无辜。

“那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打算离开?”他顺势将问题又抛了回去。

“之前也说过了,你看上去过得并不舒服。”迦尔纳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今晚也是。”

“今晚是别的原因。”阿周那移开视线。

“而且之前你离开家那么长时间也是同样的理由吧?”

这回阿周那明白了为什么迦尔纳不追究他这些年离家的真正动机,他再度确认自己没什么能在兄长面前藏得住的事实,但迦尔纳这么说或许是因为他只意识到了表面的东西,真正的内在如果阿周那不说他也不会发现。所以他打算还是得过且过,有些话不挑明往往会更好,当然如果迦尔纳挑明了他也只有老实承认的份,但那个时候的事还是到那个时候再说,首当其冲的是解决眼下的问题。

在阿周那还在犹豫的空当,迦尔纳再度开口:“开春后我去镇上找个工作,所以……”

“理由怎么样暂且不论,我没有离开的意思也没有让你离开的意思。”阿周那打断他的发言,“已经够了。”

“你不必勉强自己。”

“但你也没必要勉强你自己。”

他们沉默下来,木柴燃烧的声音让室内变得格外寂静,迦尔纳眺望着火堆,阿周那撑着额头偷窥他的侧脸。他不可避免地头脑发热,一方面他们都知道这里是父母留下的唯一遗物,谁也不愿意强行把谁赶出去,另一方面阿周那也愈发地确认了当年那团他试图熄灭的火焰仍在熊熊燃烧的事实,并且它没有随着距离或是时间的变化就有所减弱,反而更加的猛烈,滚烫得他甚至快要无法用手将它捧住,这让阿周那坐立难安。

“抱歉,看来的确是我今天有些唐突了。”迦尔纳拿着杯子起身,阿周那急忙将视线转回壁炉。

“没关系,我也没想到你会有这种念头,解开误会也是好事。”

迦尔纳听完静静地在原地站了一会。

“但是阿周那,如果你真的不舒服的话,我从这里搬出去也无所谓。”

他擅自结束了话题抬脚准备离开,阿周那终于按捺不住从沙发上跳了起来,顾不上拨开已经凌乱的刘海,他猛地拉住了对方的手腕。

“不是这样的。”他语无伦次地试图挽回局面,“为什么你这个人解决问题的时候总是会这么富有牺牲精神?想要一直留在这里的不是你吗?”

“我并没有……”

“是的,我是因为跟你一起住所以我觉得很难受,但是它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他在迦尔纳镜面般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狼狈不堪的倒影,阿周那忍不住别过头去,“我并不讨厌和你一起的生活,也就是说——”

他的思绪因为突如其来的坦白被搅成一团乱麻,如履薄冰地在不戳破真相的前提下编织语言。

“我不讨厌和你住在一起,我不舒服或是不高兴只是我自己的原因。所以……”阿周那深吸一口气,紧张让他抓住迦尔纳的手用力到指尖泛白,“我不会离开,我也不想你擅自离开。”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迦尔纳露出十分困惑的表情。

“你理解不理解都无所谓,只是再别说我们任何一个离开这种话了好吗?”阿周那一笔带过刚才差点就要毕露的真心,重新摆出兄弟的样子。

迦尔纳欲言又止地同意了他的提案,这让他松了一口气,放手时阿周那感觉自己脸上发烫,没准是他们靠得离火炉太近,恐怕这失速的心跳也同样是他走得太急的缘故。他踌躇要不要干脆趁这个时机和盘托出真相,然而阿周那也实在拿不准对方是否会接受这件事。

他们离开对方各自生活了十几年,再见面时已经除了长相以外其他都如同陌生人,无论他忐忑也好,还是疏远也好,一切都只是小心翼翼试探对方的基本表现。诚然阿周那设想过很多次告白的情况,无意的偶然泄露,争吵时的冲动呐喊,又或是深入的促膝谈心,然而他始终缺少将这些想象付诸于现实的勇气,同样也不敢面对那之后迦尔纳的反应——同意的话当然是最好,拒绝的话就只剩下满盘皆输的地狱。

“总之维持现状就够了。”他望着对方补充道,眼睛的余光突然看见那颗又矮又丑的常青树,“还有,没能给你准备礼物,对不起。”

迦尔纳有些惊讶,但随即嘴唇抿成一条有弧度的细线。

“我想你之前在那边工作的时候应该会庆祝所以才这么做的,你不用……”

“我明天去准备。”阿周那重重吐字,“明天你再送给我。”

他逼迫自己露出一个不太坦率的微笑。

“明天重新过圣诞节。”

迦尔纳抬眼看着他,火焰炽热的光芒落进他微微张大的瞳孔。

“所以……”

 

——“我不许你离开。”

 

阿周那记得自己是第一次那样任性而强硬的要求别人。

然而实质上迦尔纳也并没有拒绝,或许说他因此而松了口气,事后阿周那想恐怕同样紧张的也是迦尔纳,只是他比起自己要稍稍那么伟大一些,乐于迈出关键性的一步去询问、去求得对方的答案,而非他胆怯地试探,以及不动声色地揣摩。

“圣诞快乐!”

团队的欢庆声将阿周那拉回现实,他发现自己已经拿着液体食物包在角落里站了许久,不远处其他人都围在桌前等着他。

“圣、圣诞快乐。”阿周那急忙露出微笑,走上前去。

“走神了吗?”旁边的博士头顶着粉红色记录单卷成的圆帽朝他笑了笑,看上去十分滑稽。

事实上这场圣诞晚会举办得十分简陋,毕竟这里还是宇宙,他们尚未抵达卡冈图雅,只是醒来的成员在圣诞节的这个时刻唤醒了其他还在冷冻睡眠状态下的同伴,几个人用废弃的表单和笔记纸做了简单的装饰,想象着并不存在的圣诞晚宴用太空饮料干了杯,似乎是被这种漂浮着的自娱自乐的气氛所影响,阿周那也不知不觉想起在地球曾经度过的那些时光。

迦尔纳现在……在做些什么呢?

他用指肚轻轻抚摸饮料包的表面,透过舷窗眺望已经缩成了小点的母星 ,其他成员正对着平板电脑有说有笑,被节日气氛所渲染,变得过于热闹和喧哗的太空舱,此时倒有那么一些不真实起来。

 

第二天阿周那早早的出门,他婉拒了迦尔纳同行的好意,或许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只是太过于害羞,雪后的海岸十分寒冷,阿周那尝试了几次才终于发动家里那辆有些老旧的汽车,沿着公路一直开到镇上的停车场。

一夜过去他还是没有想好究竟要给迦尔纳送出怎样的礼物,也不知道对方在这几年间的喜好究竟有着怎样的改变,以至于阿周那只能在街上如同无头苍蝇一般的四处闲逛,寻找可能适合的东西。不过这也有阿周那阔别多年在这里重新开始生活的缘故,冬天的小镇对他而言十分陌生,许多商店和设施与他离开的时候相比完全不同,来往的人群也已不再熟识,这让他不时错觉自己其实是个普通的过路旅客。

爬上还残留着印象的坡道,道路两旁干枯的树枝逐渐消失,阿周那看到了远方的港口。深灰的水面上漂浮着几十只船只,海鸥伸展翅膀在空中盘旋,白色的身影消失在穿透云层降落的金色光辉中。

这时他回过头,看到了唯一一幢完全符合他记忆的建筑物。

一座天文台。

 

这座天文台在小镇上度过了漫长的时间,至少阿周那还记得童年时常常来这里玩耍时的事情。他走上已经变得残破的水泥台阶,推开沉淀积年累月污垢的玻璃门,馆内年迈警卫正坐在椅子上打盹,灰黄的墙壁上挂着掉色的彩带,眼前的一切都和他的记忆完全重合。

他穿过敞开的通往大厅的门扉,这里却发生了变化——曾经张贴的海报被剥落,摆满宇宙模型的架子已经消失,曾经一尘不染的地面上堆积着许多没有整理完毕的纸箱,戴着老花镜的管理员正忙着捆扎陈旧的天文杂志,听见后面传来脚步声,便立刻起身转过头来。

“你是……?”

“我看见这里还开着。”阿周那赶忙解释道,“我记得以前这里圣诞节也不会关门。”

“没错。”对方露出和善的微笑,干枯的手掌里还捧着一本泛黄的星图,“的确这里从没有休息过,只是最近也差不多要永久停业了。”

被困在过去记忆里的阿周那才突然回过神来。

“是啊……”他恍然大悟似的喃喃自语。

“你以前来过这里?”

“算是吧。”阿周那走向房间中央那台巨大的天文望远镜,他伸出手指,轻轻抚摸已经掉了漆的镜身,“我以前做的是相关的工作……”

抬起头,眼前是明亮的天空,尽管现在坠落的光芒是如此的耀眼,他也知晓隐藏在那表面下的斑斓星河仍然流动。

“是了不起的工作。”年迈的老人合上星图,用特有的语调说道。

“是吗?”他像是被逗笑了一样反问道。

“只是做着不一样的梦罢了。”管理员走上前来,和阿周那一起抬头仰望乌云逐渐消散的天空,“历史学家记述人类的历史,生物学家记述生物的历史,天文学家记述这颗星球上…落下的、烙印的——宇宙的历史。

“过去的梦,现在的梦,以及……未来的梦。

“如果将来有一天,你能够重新回到曾经的工作中去,去记述宇宙,去太空航行……你会选择回去吗?”

 

阿周那在积满雪的街道上停下脚步。

似乎这一年间他没有什么改变,只是一味的原地踏步,以及缩在回忆的壳里咀嚼过去时刻残留的产物,而这种情况到了现在依然如此。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走出天文台的门,以及自己是怎样从管理员那里得到已经残破卷角的观测指南。大脑中唯一还记得的是被掀起的感情的涟漪,他还没有彻底死心,明知回去永远成为了泡影,无论星空在他的心底怎样燃烧出炽热的光芒,而他只能在那间普通不过的小屋里度过余生——

那到底是如何……

四处躲藏否定自己的一生。

“阿周那?”

耳边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阿周那抬头看去,距离只有三米不到,朝着他招手的是脸上已经冻得通红的迦尔纳。

“……你怎么?”

“镇上这边打电话叫我帮忙,就搭着车过来了。”迦尔纳垂下眼睛,“我没有打探你要买什么礼物的意思。”

“没事……”阿周那急忙将马上要翻倒的感情拾回心里,“你忙完了?”

“差不多。”迦尔纳说完又停了下来,“不过圣诞节当天似乎没有什么还开着的店,还是——”

阿周那没有听他说完。

“不,不用了,我已经想好了。”

“是吗。”迦尔纳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那现在回去吗?”

“嗯。”阿周那说着自顾自的绕开他向前走去。

 

大厅内热闹非凡,红绿相间的彩带装点了节日的氛围,中央高大的绿色圣诞树上挂满了闪闪发光的金色装饰,平常一丝不苟的天才们今天才终于换上了有那么些许情调的服饰,端着酒杯彼此说笑打闹。

马修也被这种气氛所感染,换上了白色的短礼裙跟在被称为“前辈”的橘色短发少女身后,她的“前辈”曾经有两位,只是另一位已经随着几年前的计划飞往了太空,而留下来的则是像现在这样,踩着不太适应的高跟鞋在她的近处走着,时不时回过头检查她是否有好好跟上,或是帮她谢绝个别男士发来的邀请,这使马修感到十分安心,并且多了几分慢慢享受节日的余韵。

“马修?”而当那样的前辈回过头来,用带着疑惑的声音呼唤她时,马修却没能及时跟上前去。

“那边怎么了?”由理走到她的身旁,和马修一齐朝圣诞树的方向看去。

圣诞树的整体并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异常,唯一值得一提的是用手抚摸绿色树梢的迦尔纳。

她们走了过去。

“请问——”

“嗯?”

“圣诞树有什么让你在意的问题吗?”马修有些不安的问道,“因为是我和前辈一起布置的。”

迦尔纳闻声转过头来。

“抱歉,看来是引起了什么误会。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什么事?”由理顺口接道。

“前辈,迦尔纳先生有点困扰的样子……”

“这也不是什么不便向他人透露的事。”他带着微笑摇摇头,“只不过,说来话长——”

 

汽车穿越白色的原野,驶向灰色的海边,阿周那坐在驾驶座上握着方向盘,观测指南放在车门的收纳格里,随着路面的颠簸晃动,发出间歇的声响。车里没有音乐,迦尔纳靠着车窗陷入睡眠,发出均匀的呼吸声。阿周那让汽车停在白色风车附近的车库里,迦尔纳还没有醒,他整个瘦削的身体舒服地窝在座椅中,肩膀缓慢地一起一伏。

现在是叫醒他的好时机,但事实上阿周那却没有那么做。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一辆已经熄了火的汽车里恍惚,又或是说一旁的迦尔纳实在和他的记忆太过吻合,让他一直抗拒的某些情感再度浮上水面,时而用力时而轻柔地抓挠他的心脏。

至少……

阿周那解开安全带探过身去,他的手掌落在座椅上,指尖被粗糙的坐垫摩擦得生疼。

凑近时迦尔纳动了动,他睁开朦胧的眼睛,却被阿周那用手盖住。

“阿周那?”

他靠上了他的肩膀,黑色的发丝在外套表面落成杂乱的结。

迦尔纳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坐着。

“回去吃饭吗?”

“嗯。”

 

他们一起重新加热了前一夜剩下的饭菜,两人默契地谁也没有提上午发生的事。饭后迦尔纳在后院收拾柴火,阿周那则一直坐在窗前翻看从天文台收到的那本观测指南,装作研究那些对他而言已经再基础不过的常识性内容。

到了晚间,天空中的乌云已经彻底消散,一弯窄窄的新月漂浮着,星光闪耀,是绝佳的观测条件。

阿周那带上装满热酒的保温瓶和毛毯半强硬的将迦尔纳拉出门去,两人离开白色小屋,穿越满是黑色岩石的地带,在远离海浪的沙滩上停了下来。刚才为止都还在用言语表示抗议的迦尔纳在看到晴朗星空的瞬间就明白了阿周那的用意,他立刻变得安静,铺好午餐垫裹着毛毯坐了下来。

入夜后的海风又湿又冷,腥咸的味道伴随着不断涌上的潮水将他们的头发吹得散乱。

迦尔纳抬头望着星空,阿周那凝视他的侧脸,直至那青色如镜的瞳孔中突然亮起耀眼的闪光。

他回过头,三四道明亮的光线从穹顶坠入地面,紧接着无数流星从黑色的天幕中迸发,如同春季萌芽的雨点般向大地坠落。

心脏重重的鼓动起来。

忘却了时间,忘却了方位,他注视着眼前的天体跨越以年为单位的时间在这颗星球上落下的短暂痕迹,仿佛从浩瀚宇宙尽头而来朝他发出呼唤。庞大的星空将他吞噬,他的思绪随着流星的光芒而去,追随它的星尾,直至良夜的另一侧——

“阿周那……”

迦尔纳在那时呼唤了他的名字。

阿周那回过头,冰凉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掉了下去。

 

“阿周那?”

伸出去的手被紧紧的握住。

似乎是……抓到了。

迦尔纳放下心来,却同时又更加忐忑地看着眼前的他。

“我……”

 

“所以迦尔纳先生你……”马修说道,很快又陷入了沉默。

“他非去不可。”

由理叹了口气。

“明明你也跟着去不就好了吗?”

“我还有在这里等他的义务。”迦尔纳摇了摇头。

“应该说是弟弟太过于任性还是说两方都任性……”由理摆了摆手,“我还是放弃听什么兄弟故事吧。”

她拿起一旁服务生递来的香槟,若有所思地摇晃酒杯中清澈的液体。

“总而言之,一定会去的。”

 

他似乎还没有从梦境中醒来的样子。

阿周那记得自己靠在迦尔纳的背上直到那场绚烂的流星雨爆发结束,他拒绝了对方的一切安慰,只是裹着毛毯背靠背坐着,带来的酒被全部喝完,两人都冻得瑟瑟发抖,他才终于肯拉住迦尔纳伸过来的手,任由他将自己带回温暖的小屋。

“谢谢你送给我的礼物。”他记得当时迦尔纳这么对他说道。

那双苍白的手递来的是一只包装完美的天文望远镜。

阿周那感到肩膀上被拍了一下,他从舷窗前回过身去。

“看你一直走神,难不成是想到了什么好事?”团队里的科学家们纷纷打趣道。

“没什么,只是想起以前在圣诞节目睹过一场流星雨爆发。”阿周那露出一丝微笑。

“小熊座流星雨?!开玩笑的吧?”几个人立马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几年前?!”

“我这边可没有记录啊!”另一个狂热观测者也坐不住了,“几年前?!有详细的观测资料吗?”

“圣诞节的话都接近活跃期尾声了,爆发什么的,不可能吧?!”

“你难道看了没有记录吗?”

他们拿着平板和笔记本冲了上来。

 

那究竟是幻象还是真实?

阿周那回忆着那时被泪水模糊的视野目睹的壮观景象,似乎坠落的流星现在依然敲击着他的胸口,伴随着迦尔纳所给予他的力量一并,推动着他在这良夜中迈出脚步。

 

或许那是促使自己在未来做出决定的契机也说不定。

迦尔纳在人群中这样回想到,然而宴会中能够让他一个人沉思的时间太短,周围听到这场谈话的学院派已经纷纷坐不住,等到谈话结束便立刻凑过来打听具体时间,在迦尔纳一一回答之后,他们又摇着头,甚至有些人从礼服兜里摸出了手机一番搜索之后也跟着摇头。

“没有人观测到吗?!”

“这样看来倒像是幻象了。”马修苦笑着说道,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马上向迦尔纳摆了摆手,“但不是说迦尔纳先生说谎的意思,只是大家对此都很热心……”

然而她在看到迦尔纳环顾四周后,像是释然了一般,轻微地笑着抬头看向大厅中央的透明玻璃穹顶时,便不再说话了。

 

——在万千星辰中。

——在终将落入你眼底的光芒之中。

 

——在青空之下。

——在你从未目睹却又谙熟于心的苍穹之下。

 

我是这样的……

恋慕着你。

 

……

 

他们在夜间的沙滩上行走着,一个紧紧地握住另一个的手,海风卷起毛毯的下摆,头发也被吹得凌乱不堪。

“那时我逃避了,我现在也依然在逃避。”

身后的人带着哭腔喃喃自语。

他没有在意胸口逐渐蔓延的钝痛,只是小口呼吸冰凉的空气好让窒息感不那么强烈,嗯嗯地点着头拉着对方继续向前走。

刚才就像是要消失了一般,但他抓住了,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把对方带回家。

“但我不想再否认了。

“所有……我喜欢的事物,无论多么想要否认,被现实夺走,却依然……如此热爱的事物。”

“那不是很好吗。”

他望着自己说话时吐出的白色雾气,拼尽全力地拉着他继续前行。

就快了。

还有二十米左右,只要拉开那扇门,在壁炉里生起火,让他坐在毛毯上,给他一杯加满蜂蜜的热牛奶,他就能回到以前的那个阿周那,一切就还可以有周旋的余地。

“我喜欢你。”

他几乎就要停下脚步。

“——迦尔纳我爱你!

“我为了否认这点所以离开了!但我果然还是……即使多少年度过,即使分离了这么久!我还是愈发地,就像我多么想要否认却无法抗拒这片星空对我的吸引力一样!迦尔纳!我……”

 

回答那近乎歇斯底里的告白的是有些冰凉的嘴唇。